晚霞如火,染遍天际。
一男一女,并肩漫步于余晖斜照的街道之中。
“没想到,你在里面足足待了三个时辰。”
“抱歉,让你久等了。其实你可以先回家的。”
荆桃撇了下唇,又扬起眉,“那个昴宿怀疑你了?”
傅倾筹若有所思地回道:“没有,我们只是……随便聊聊。”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旧府衙附近。
荆桃停下脚步,“你等我一下,我去对角的‘窄梦’选本书。”
云一般的飘走后,她的脑海里还浮现着傅倾筹的愁容。想来他在江府度过的午后时光并不怎么美好。即便有厚道的江怀略帮衬,但都使与都尉明显沆瀣一气,必定不会让他“舒服”。
她向来不擅长安慰人,因此特意留给他独处的时间,相信他可以自己消化掉先前的不快。
思及此,目光已然锁定在了“窄梦书斋”的四字招牌上。
老板见来了老熟人,殷勤地介绍:“小掌柜来得正好,本店刚收了几册新话本……”
荆桃意兴阑珊地踱着步,“话本看腻了,有没有其他有趣的书?”
“有啊!”老板爽快地应着,“我这里有四书五经、文集绘画、菜谱游记……”
荆桃兀自绕到最后一排书架前,百无聊赖地浏览着书脊上的名字。
忽的,她在一个极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了一本《牟定闲事鉴》。
“这是讲牟定历史的?”
老板将书抽出,翻了翻,“这本书啊,是个话本子,首页有标明的。只不过前些年我搬家时,不小心弄污了里面,如今已看不太清了。奇怪,按分类,这本书不该放在这排的……”
“得了,就它吧。”
荆桃付了钱往门外走,却觉一阵怪异又刺鼻的气味袭来,她不由得皱了下鼻子,却恰好与一个伙计装扮的男人打了个照面。
那人生得人高马大,却一直驼着背、低着头,向她道了声“请走好”,便进入里屋理书去了。
荆桃去而复返,与傅倾筹汇合后,两人一同回了丰乐楼。
-
昴宿都使的到来,并未在牟定掀起什么“波澜”。
傅倾筹一如往常地坐堂审案。
这次的原告是个渔夫,他的鱼篓被人偷了。韩定等人很快锁定了嫌疑人,将其押解入堂。
傅倾筹惊堂木一拍,厉声道:“堂下嫌犯姓甚名谁?”
瘦削的中年男人匍匐在地,“小人成嗣,甘愿认罪!”
听得此名,傅倾筹不禁一惊,他在近十年的案卷里不只一次读到过此人的身影。所犯之罪多为偷盗,有时被判几日,有时被判几个月。然而刚出狱不足半年,他又会重蹈覆辙。监牢简直像他的“快乐老家”一样。
此案细想之下,亦是充满了蹊跷。偷鱼尚算有“动机”,可偷鱼篓为的是哪般?
这边厢小知县百思不得解,那边厢小掌柜“不知天上宫阙”——读话本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这本《牟定闲事鉴》以第一人称为视角,以平实逼真的语言记述了“我”在牟定所遭遇过的一件件诡事。
单就“梦境成真”一则,直教荆桃天灵盖发凉。
主人公时不时做些古怪的梦,没过几日,这些梦竟与现实一一重合。
读到此处,她不禁想到自己也曾有过相似经历。若“府衙失火”还算贴近现实的巧合,那“飞升成仙”则完全超出了巧合的范围。
回忆那场梦,她只当是自己死后有幸在天宫觅了份差事,直到后来才对上号,那根本是对自己帮助苑雪泓逃婚的精准预演!
书上说,“我”是因为误喝了一种古草煎制的茶才会出现预知能力。她赶紧闻闻桌上的碗盏,“恩施玉露”她从小饮到大,怎会有问题!
是夜,星月暗淡,冷风透过窗缝吹得烛火瑟瑟发抖。
她漠然回过神,自嘲居然会把编造的故事当真!
茶壶与酒壶皆已见底,毕竟此刻正呼呼大睡的玉饵是不会进来添水的。
荆桃毫无困意,精神矍铄地翻开下一篇章。
此则名为“魔骨”,说的是数百年前,牟定作为“青国”存在时,曾与火国爆发过一场大战。火国大败后,其七勇士分别丧生在青国的七个不同地方。他们临死前设下诅咒,一旦长眠之处由火相连,必将引发可怕的灾难,将青国彻底覆灭。
荆桃再也不会“上当”,直呼作者就是在“瞎扯淡”。即便如此,她看得比先前更起劲儿了。
可当发现里面缺失了一页时,她猛然涌出了一股想暴打“窄梦”老板的冲动。
冷静下来又发现,情节貌似并未因这一页而间断,缺失的可能是七勇士葬身之所的“阵型图”。
多亏前述相当详细,她完全可以自给自足得照着画下来。
没成想刚拿起笔,便听到外面传来了闷闷的击鼓声。
堂鼓本设在丰乐楼大门外,如今连后院都能听到,可见击鼓之人的力气之大。
荆桃把笔一扔,不耐烦地走出房间,她倒要看看是谁三更半夜不睡觉,非要来当这个原告!
穿过廊道时,恰好遇到了傅倾筹,两人一道步入大堂。
荆桃站在柱子后面的阴影处,望着当值的捕快周宁、李配和裘大义三人,隐隐有种违和感。
“求大人保护草民与家人的周全!”
猝不及防的一嗓子一下把她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真是中气十足啊。”
脖颈骤然感觉到的一股暖息惊得她差点没跳起来。
“蛮女,你——”
“嘘!小声点,听傅大人审案子。”
荆桃的嘴被蒙绵虚捂着,她这才发现,身边已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姑娘。
傅倾筹温润的声音在安静的大堂中显得异常清亮。
“堂下何人?究竟发生了何事?”
报案的是个长相宽厚的中年男人,想来是慌张又急切,汗珠从他惨白的脸颊上滑入了脖颈。
“回大人的话,草民名叫孙拱。适才草民与妻儿正在家中熟睡,忽然听得一声巨响。我出门一看,后院赫然出现了一个硕大的黑坑!”
傅倾筹点了下头,“事不宜迟,本官这便随你过去查看。”
此话一出,三名捕快登时尴尬起来。他们从未听说过哪位知县大人亲自去勘查现场的!
周宁年纪虽轻,做事却稳重踏实,由他代表李配和裘大义来劝阻傅倾筹最为合适。
“大人三思,那里兴许依然危险,还是卑职等人先去查探一番为好。”
傅倾筹的眸光清冷如水,“无妨。此案颇奇,本官想亲自去看看。”
大家见拦不住他,只得遵从。
“大人,卑职这便去通知韩捕头,我们一起走。”
说话之人是裘大义,别看他生得人高马大,但论功夫,还是不及韩定高强。
傅倾筹温声道:“韩捕头连值了五日,今夜暂且不要劳烦他了。”
正在此时,孔遥山挺身而出。
“大人,让草民代替老韩去吧。”
他一直苦于未能报答傅倾筹的开解之情,眼下正是好机会。
李朱的弟弟李配积极附和:“我看行!有孔师傅在我们都能安心!”
一行人来到孙拱家,这是一所普通的田舍。前庭是三间厢房,后院是百亩良田。冬歇已过,解冻的土地上早已冒出了存寸嫩苗。然而,其中突兀地出现了一个黑坑,实在是大煞风景。
周宁率先跑近勘查,粗略估算,坑径与坑深均为一尺左右,远没有孙拱描述得那么夸张。
他俯身捻起一撮里面的黑色物质,喊道:“大人,是火药!”
傅倾筹与其他三人亦仔细观察了片刻。
孔遥山推测道:“大人你瞧,以坑的深浅大小来看,火药的量并不大,除非直接对人,否则这般深埋引爆的方式,不足以要人性命。”
事实也的确如此,三间厢房甚至连一丝震动都未曾感受到。
一行人分头巡查了田舍四周,又向相关者询问了案发经过。他们从东曦既驾一直忙活到了万家灯火,只匆匆吃了口晚饭,便马不停蹄开始了信息整合。
受害者孙拱以给大酒楼运送新鲜果蔬为生,为人和善大方,就连苑记酒楼的掌柜都对其赞不绝口。
他们一家人的人际关系并不复杂,尚未发现与谁结过怨。
不过,对于孙拱的兄长,倒是值得一究。
原来,孙父死前将田地平分给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弟弟孙拱还算争气,守住了家业;可哥哥孙挑却因烂赌而负债累累。走投无路之下,孙挑把自己的那份土地卖给了孙拱。而后,再次沦为穷光蛋的他曾数次向弟弟借钱,起初孙拱还念着血溶于水的亲情,对兄长慷慨解囊。日子久了,见兄长始终不知悔改,便与之断了联系。
“我知道了!”裘大义的两掌击了个脆响,“犯人就是孙挑,他想霸占弟弟的财产!”
李配不置可否地反驳,“既然要谋财,为何不多装些火药,直接藏到孙拱的家中?只在后院炸出个毫无威慑力的小坑,难道不是多此一举吗?”
“说不定孙挑尚未泯灭人性,只想威胁一下弟弟呢?”
“不,这不可能。”一直沉思的韩定冷静地打断了他二人的辩论,“犯人不会是孙挑,因为他已经死了。”
李配与裘大义闻得此言,不由得面面相觑。
“三年前你们还未进入衙门,不怪乎不晓得那个杀人案件。”
远处的记忆袭来,韩定的脸上渐渐浮现出难以名状的纠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02 下基层(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