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谢璎静静躺在床上,似乎瘦了点,轮廓更加清晰。与她记忆中的样子不太一样,莫非这小子昏迷着还偷偷长大了些?
还是因为他眉目舒展,表情宁静,与他一贯的别扭样子不同——从小就爱装小大人,谢焉知老看不惯他,还是现在这个样子可爱。
“不得不说,你安安静静不矫情的时候,这张脸还是很讨人喜欢的。”谢焉知轻轻抚摸弟弟的脸颊,没有想象中的冰冷,而是带有一丝体温,这体温让她产生错觉,觉得他似乎只是睡着了,他应该不会像哥哥一样死去。
有钱有势就是好啊,剩一口气也能吊着不死,只是这么万能却也不能够力挽狂澜起死回生,如此看来钟鸣鼎食之家亦有局限。
屋内陈设与以往并无不同,还是记忆中的样子,除了床上这个不知何时醒来的主人之外。
从小到大,谢焉知与弟弟相处的时间很短,她从未好好在意过他,不管是他的模样还是他的精神。谢璎与哥哥亲昵,小时候的他其实更加依赖哥哥,因为谢焉知虽是姐姐,却也更是家中的恶霸,没有人能从她这里讨到便宜。
视线扫到床头枕边,那里静静放着一枚羊脂玉雕的小马。谢焉知也有一枚,是一只白鹭。皆为谢汀亲手所刻。
那是母亲刚离开之后,小谢璎总是心情低落,看到其他孩子与母亲的温馨日常,更觉悲伤。谢汀是何其温柔的一个人,弟弟这样令他万分心疼,但他终究只是哥哥,无法替代母亲——谢焉知则更加指望不上。
繁忙的课业和练功之外,谢汀用本就不多的空闲为他俩做了这小玩意,笨拙地想要讨好弟弟妹妹。
后院有条河,从秦淮河引水来的,那些时日,就见哥哥一有空闲蹲在流水旁边,身旁摆了一堆工具:小凿子,小锉刀,磨石,刻刀......无比认真地做手工。并且神秘兮兮,谁靠近了都要被他轻声赶走。
谢焉知瞧见了总要调侃几句,只有小谢璎无比期待,心中已然知道这或许是给自己的礼物。
在哥哥认真手作的时间,谢璎平和而幸福地睡了好几个香甜的夜。
终于拿到时,小谢璎爱不释手,感动得恨不能大哭几场,感动之余不忘心疼哥哥,哥哥为了他做这等精细的不擅长的工作,手都磨破了......谢汀这种人实在是,做什么都能做到那般完美,
白玉的小马、鸟儿,拿在手里栩栩如生,比之宫中的匠人也不遑多让。说实话谢焉知也有点感动了,但她还是要嘴欠一下的:
“哥哥哄小孩的法子还真是老土,阿璎就算了,何必费心为我也附赠一个,哥哥明知......我不会领情。”
话是这么说,此后还是专门配了香囊、手绳,日日带在身上。见了人总有意无意露出并超级不经意让人知道:哥哥手作,亲手的哦。
尽管她打小就不算可爱,尽管她对这个哥哥从未真正亲近过——反正她自己是这么觉得的。可是哥哥总是无条件包容她,别人说她争强好胜不肯吃亏,说她全无一点好女孩的样子。哥哥却说告诉她只需要快乐地做自己就好,不必管别人。
哥哥说:“愿你一生都像鸟儿一样,浪漫且自由。”
谢汀真是了不起啊,温柔了一辈子,就连自己都挑不出一点毛病,面对那样汹涌的爱和关怀,刻薄的谢然也只能够说一句无聊。
也是可惜了,自己生来扫兴。不然回忆起过往,一定远比现在更多些温情滋味。
这种温馨的小故事才应该在葬礼上讲出来啊,如此一来皆大欢喜。爹爹会欣慰,旁人更不至于看笑话。为何一定要做到那样呢?
谢焉知仿佛被下了什么诅咒一样,刻薄言语都是自动触发的。若后世有人专门研究她,不辞繁琐为她写论文,想必会自然而然得出一个结论:被宠坏了,恃才傲物罢了。
自顾自想了些,看着沉睡的弟弟,谢焉知心中没来由抽动了一下。白日里明晃晃的荒唐记忆回归,她忽然惊觉,无论如何,她不承认也好,故意说一些无可挽回的话以让局势变得更加焦灼也罢,总改变不了那个事实:哥哥离开之后,往日记忆也一同逝去了。被宠坏的、放纵不羁的岁月,即使她再勉强,也终于迎来了末日。
坐了许久。
或许是丧事太过忙碌,也或许是她在这里的传言太离谱太恐怖,无人敢来打扰——不知不觉来到了黄昏。她觉得自己该走了。
这里的一切让她觉得窒息,入夜更加沉重。她需得待在更为浮夸的地方,吸取那些华丽的五光十色的精气神,才能让她短暂忘记,
忘记她不愿意承认的那一丝悲戚。
“小阿璎,虽然我从来都不喜欢你,因为你总是别别扭扭,学哥哥又学得不像,特别滑稽——但只有这一次,争气一点,快些醒来吧。”谢焉知长久望着弟弟熟睡的脸,自言自语道。
“或许只有你是她真正的孩子。”谢无意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外,逆光的他看不清脸上表情,言语仍旧疲惫。
他深深叹了口气,看向自己的女儿,视线落在她脸颊,眸色动荡,忙不迭将目光收回。谢焉知看爹爹这样在意,顿觉好笑。
短暂的沉默过后,谢无意终于开口:“你会变成现在这样,会不会因为她。虽然她从小没有给你太多关心,虽然她总是自由地做自己,从未有一天认真去做一个母亲。但你毕竟流着她的血液。”
“爹爹,”谢焉知打断他的话,“现在是又开始了么,为一切不合理寻找原因,最终归结到那个女人身上。”
没有等来回答,谢焉知继续追问:“爹爹到现在还是无法释怀、无法原谅她么。”
谢无意半晌无话,许久才开口:“阿然,你想错了。我从不曾怨恨过她,我自始至终爱的就是自由的她本人。”
“爱啊,自由啊......”谢焉知注视着父亲,忽然笑了,“如你所控诉的,我现在这样,与我母亲无关,我很满意如今的自己。”
“那么你去寻找属于自己的自由吧。”谢无意像是认命般对女儿说道,“谢家再也不会束缚你,之所以这样,并非是因为惩罚你或者别的什么。”
“你那么聪慧,你应该懂得。”
“阿然,脱离谢家的名号,你真的会比现在更加快乐吗?”
谢焉知没有回答,她想她没有答案。
“杨柳渡的小庄园,家里不会收回。你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应是习惯不了平常日子,只不过今后再也不要以谢家人的身份行事。”
为人父母总归心软到最后,谢焉知倒也没有硬气拒收。
“说来好笑,你成为自由人之后,她会不会愿意见一见你。”
“父亲,别妄想了。”谢焉知叹了口气,“她自己选择的,我不会去打扰她。”
阮容情是谢焉知的母亲,母亲拥有这样好听的名字,仿佛是什么天生的情种。但是谢焉知老早就觉得,这真是全天下最最名不副实的名字了,她从未见过哪一位母亲像阮容情一样,毫无感情,对自己亲生的三个孩子充满厌恶。也不能称之为厌恶——
她眼中压根就没有他们三个。
具体是哪一年来着,谢焉知有点忘了,只记得那一天,母亲本人终于决定放手追寻自己的自由,将头发一剪,毫无征兆入了寺——
或许当初就不该跟着爹爹搬来建凌,传说中的繁华之都,大禹的心脏,世人的梦想。如若一直呆在凤栖山,那他们无非多做几年乡下人,可惜叔叔爹爹等人把家族荣耀看的太重,可惜四叔是那么不争气。
可惜爹爹是那么自大,自大地深爱着母亲,自大地以为凭自己的爱可以包裹住母亲的自由。
母亲爱谁呢?
她应该不爱阿璎,谢璎那时候才几岁来着。
三岁?五岁?开始记事了么,智慧多么开化了呢?也是很早就请了老师,又是那样天赋异禀的聪明孩子,心理年龄应当比外表更大一些。可还是哭的那样动天彻底,毫无体面。大哥谢汀先是像个老妈子一样哄,再然后是骗。直到第七日,发觉再也骗不下去了,索性破罐子破摔。
为什么骗不下去,因为即便是死了,也该过头七了。
一时间她与谢汀都不知道对小谢璎来说,究竟是死了更为残酷还是母亲不要他们了这个真实更为残酷。
父亲那边更是指望不上。父亲谢无意,也是名不副实的名字,谢无意才是真正的情种,情种中的大情种。母亲逃遁的那座寺庙,父亲几乎像个罪犯一样,日日都去蹲守,
最后母亲撂下话头:如若让她发现谢无意或者谢家或者任何与谢家有关系的人出现在她的视野周围,如若再有人妄图将她拉回原本的世界,妄图为她系上那令人痛恶的、名为“家族”的锁链——那么她应该真的会去死。
她选择活着,就是对谢家人最大的慈悲。
慈悲,原来阮氏后人并不是完全疯癫,也并不是完全超脱。她居然还保留了那一丝慈悲啊。
有人乐享天伦,有人烦于俗世。谢焉知觉得这都无可厚非,都是值得尊重的。她并不觉得一丝生气,她明白母亲只是偶然是她们三人的母亲,阮容情有自己的生活,她这么想着,可总忍不住抱怨,即便是追求自由,阮容情是否有些过于自由?是否稍微有些冷血?
——这么一想又觉得不妙,她应当避免这种情绪,避免这种过于自私的情绪。可是小谢璎连续哭嚎不停,她实在是无法好好思考。
她觉得烦躁到了极点,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是那么荒唐混乱,父亲整日失魂落魄,短暂地丢失了家主的威严,母亲好端端地突然失常,一走了之并扬言永世不再见,弟弟连续哭了不知道几天几夜,哭到嗓子废掉也要继续。
那个处事得体的大哥看不出情绪,一边给弟弟喂药一边变着法的哄。可是要怎么哄呢?要如何告诉他,从这一天开始,不对,是七天前,他永远失去了母亲。
至于原因是什么,母亲任性?这样下定论未免太自私。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她先是自己,而后才是一位母亲。深仇大恨?不对,明明先前还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呀,明明除了爹爹古板到有些不近人情之外,他们谢家一家是很体面幸福的一家啊。那是什么?
她甚至考虑过谢无意出轨的可能,可又觉得这种理由实在是没有品味。爹爹那种人生平最不会装腔作势,爹爹古板纯情人尽皆知。
所以到底是什么,有什么能解释如今的局面。
谢焉知觉得头痛欲裂。
尽管一忍再忍,她还是没有忍住。她走到小谢璎跟前,轻轻蹲下,她温柔笑着替谢璎擦了一把眼泪。这一反常举动令谢璎短暂地转移了注意力——
谢汀看到她的动作,敏锐地觉出不妙,还没来得及阻止,谢焉知的话倾泻而出:“阿璎,如果你不一直哭,她会不会不舍得走?是不是你太烦人了所以她走了?”
谢璎小小的脑袋瓜还未来得及解码这段话,谢汀马上打断,闷闷道:“你在说什么,离他远些。”
“哦,还有你,哥哥”谢焉知冷漠的眉头一挑,冷漠地笑,
“你永远都是这么温柔体贴,行事作风滴水不漏,你是这么的宽和慈善,整个大禹的士族子弟都要向你学习,建凌城内的学宫恨不得为你塑像,你是他们永生永世的阴影,你是长辈亘古不变的谈资,严格的爹爹也从未苛责于你,叔叔更是将你列入教典。
“你是那样完美,毫无缺点——谢子衿,你那样完美那样万能呢。万能的你怎么也留不住妈妈?”
谢焉知记不清自己说了多少,也忘记了当时哥哥的反应,到最后她有些恍惚,恍惚中她开始大笑。
或许爹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自己某种程度上真的很像那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