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朱雀门到青溪桥,不再允许平民过车。主家沿着秦淮河岸设了道祭,张施帷幕,其雕镌饰画、穷极技巧,上面陈列着假花假果粉人面兽。除此之外,在朱雀桥至南篱门还请了乐舞百戏,优童歌舞、跳竿走马,无比热闹。
这个朝代大都信奉薄葬,作为南禹有头有脸的大家族代表,谢氏应首当其中,可还是搞出了这么大阵势。转念一想却也无可厚非,毕竟......或许只有做到这般地步才能够慰藉那样一个过早逝去的、如此年轻的灵魂。
何种排场都不为过的。
入了乌衣巷,就见谢府大门外僧人、道人各站一排,口中喃喃诵念,且有的执法器做法。
谢焉知经过他们,忍不住同随行女官阿伶笑言:“这帮和尚道人好生专业,在他们的指引下,也不知道我大哥究竟是去往西天极乐世界成佛还是......到九重天宫做神仙。
“只不过如此这番阵仗,真不怕两家打起来。”
阿伶小声制止:“姑娘说话且当心着些,这种话不能乱说的!万一.......万一冲撞了诸天神佛,大公子如何顺利往生......”
入了大门,果真不出她所料,整个京城有头有脸的几乎全都来了。谢焉知觉得极好笑,明明四叔那场极不体面的惨败过后,那么多人唱衰谢家。不过也正因如此——
大抵叔叔爹爹的考量是对的,或许真的需要这么一场盛大的聚会,来告诉天下人,谢家依旧是大禹最大的门第,谢家还未衰落,至少现在不会。
人潮汹涌,悲歌不息。混乱中却又保持某种不变的秩序,足可见上流社会的体面和教养。
在一片肃穆的纯白中,谢焉知穿过众人,来到年轻的灵位前。
许久不见哥哥,她有些忘记了他的样子,只一个印象留存在她脑海中:哥哥谢汀从生到死、他活着的每分每秒都是温润端正的,他人格完美到不像真人。
他这个人的存在就不算真实,他的死亡同样不真实。谢焉知扭头看了一下棺椁,漆黑的乌木幽幽反光,巨大而华丽,她那个集世间全部美德于一身的哥哥如今就这么躺在里面。
今日是最后一天。她应该要来道别的啊,多亏了王渡,不然......若她没有来送哥哥最后一程,此后的岁月她应当会一直后悔。
很诡异的是,她脸上似乎带着笑容。同一众哭丧的人群形成鲜明对比,衬得她本人愈发光彩照人。
谢焉知目光越过这些面色沉重的宾客、犹带泪痕的亲友,最终将视线落回父亲谢无意身上。
谢无意抬眼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眼神中似乎有......受宠若惊?欣慰?还是什么。
他其实从未奢求谢焉知能来,他早就失去了对女儿的期待。那样的性格脾气,这种场合怎么可能会出现,无论是气氛还是繁琐的仪式、抑或是扎堆的人群,全都是她最痛恨的东西——谢无意擅自替女儿找了些许借口,亦准备再一次包容她。
但她居然来了,她果真还留有一些家族的责任感么,或许她成熟起来了——
“爹爹,”谢焉知开口,“为何......大家都在哭呢。”
“哥哥他生前无比体面,身后极尽哀荣。或许......应该庆幸才是。庆幸我这个完美无缺的哥哥死在了那天。”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一时之间所有人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偌大的场地出现了短暂的沉寂。
谢焉知很满意,说不享受注目或许是假的,她谢焉知从来就不愿意低调行事。趁着如今人多,那么不妨就来好好地发表一下她的悼词,关于她的好哥哥谢汀的悼词。
“哥哥是万里挑一的优秀儿郎,在场的诸位都有共识,当然我们谢家家风峻整,长辈子弟俱是人杰,除了我这个另类——啊,抱歉,今日焦点不在我。
各位贵宾不辞辛劳,且有的跋山涉水来到此地,为我大哥哀悼。见诸位感念而泣下,如此情深意切,我亦如爹爹叔叔一般,深感安慰。我想,虽然我娘亲并未到场,这却也无伤大雅,对我大哥而言,挚爱亲朋几乎聚齐,没什么遗憾的。
只不过为何,没有请天外天的那位呢。那可是我大哥平生除了家族之外最爱的人啊,虽还未成为我正式的嫂嫂——”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打断了谢焉知的演说。
尽管这么些年看着谢焉知一点点变得出格、跋扈,谢无意还是强迫自己去习惯、适应她。面对其他孩子的不解、攀比、过分哭闹,大人们视若无睹。就像是某种蛊,他们对谢焉知的偏爱已经到了一种近乎自我摧残的程度。
直到此刻,谢焉知真的在全世界面前挑衅般地说出了这番话,仿佛蓄谋已久、让人猝不及防,他才醒悟过来:
小时候那个可爱聪明,偶尔乖巧的小女孩大抵是真的消失了。女儿一步步变成这个样子,是他亲自纵容的,哪里还敢妄想她会改变。
谢焉知将掌心贴上左边脸颊,不同于其他人的诧异和惊惧,挨了打的她本人倒是十分从容,她脸上的表情才称得上欣慰,亦或是......受宠若惊。
这个十几年来受尽宠爱、如同天之骄子一般的女孩,这个享尽殊荣和特权、为所欲为从不被苛责的天才,在这时代活得比任何一个男人都要体面自由的女子,在她十九岁生日——同时也是她亲哥哥的祭日——这天,第一次被父亲赏了一记清脆的大耳光。
王渡条件反射般地想要冲上去,被自家哥哥一把拉住,“这是他们自己的家事。”于是他只好不知所措地保持着僵硬的姿势慢慢退回队伍。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以来,”谢无意缓慢开口,音色难掩苍老,“谢家始终以你为荣,让你即使作为一个女孩也能够享受到同等甚至更多的关注和特权,我们对谢家其余子弟极尽苛责,却唯独对你万分宽容,这不仅仅是因为你那......”
顿了顿,谢无意继续道,“这不仅仅是因为你那冠绝古今的惊天文气,也因为你是我谢家唯一的女儿。长辈纵你宠你,即便你从来都我行我素、为所欲为,即便你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罢了,作为父亲,我曾经以为你是可以被感动的,你或许能够在某一天放下你那了不起的叛逆和高傲......
“这么多年,阿然,你为何从来都不会,哪怕只有一瞬,展示出一丝一毫的同理心和慈悲?你到底要谢家为你做到什么地步?”
沉默寡言的老父亲破天荒说了这许多,反倒叫谢焉知有些不知如何应对。向来口齿伶俐的她这一次终于卡壳,她说不出任何话语。
沉默地转身离去了。
在场诸多看客,除了真情实感为这气氛难受的、心疼谢家老父亲的,剩下且有看热闹的。
“她真是一如既往的语不惊人死不休。”杨书林对此司空见惯,“即便是在这种场合,还是忍不住要去做那个焦点。”
只有王渡是真的痛心疾首,他焦灼万分,没有任何办法,只是到了这时候同样说不出一句话。他禁不住反思自己,自作主张劝谢焉知回家,想要谢焉知亲自送哥哥最后一程不留遗憾,难道真的是他管太宽了吗。
他万分恼恨,同时心中满满的都是她挨的那一巴掌......此后场景混乱,他只能眼看着那个骄傲的女子稍显寂寞地走了出去。
说实话他现在已经无心继续站在这里——虽然他同样深爱着谢汀哥哥——但他更想快些去到谢焉知身边。
葬仪继续,所有人心照不宣,仿佛刚才的闹剧从未上演过。
谢焉知出了门,竟是忍不住大笑起来,越笑越凶,笑到眼泪狂涌。
她停不下来。她说得没错,完美无缺的士家公子楷模、她的哥哥谢子矜,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他居然拥有人的七情六欲,他居然被天外天的卑贱乐伎吸引,想要与她成婚——何其俗套,何其丢人!
叔叔最先发现,也不恼怒,只是清淡地同他讲道理。完美的温柔的哥哥这次居然没有妥协,同家中僵持住了。
“她是正经的优秀的女子,”、“她有特殊的意义”、“她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如此司空见惯没有说服力的说辞,被哥哥说的情深意重。
僵持还未有结果,哥哥死了,死在了完美差一点破开缝隙的前夕。她不禁想,若是哥哥好好地活着同家里继续对峙,那么家里最终会不会向他屈服,同意他迎娶身份不匹配的女伎,一如当年向自己屈服一样。
爹爹只是看上去严肃古板,其实完全就是纸老虎啊。
只不过这些全都没有答案了。
她漫无目的地闲逛,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的这个家,现在看来依旧大而深邃。不知是不是心绪不宁的原因——她自己必然是不愿承认的,她永远都那么酷,那么满不在乎——但她好像确实有些迷路。
她还是更喜欢凤栖山别墅,在那里虽然也时常觉得无聊,但至少比京城自在。谢家这宅子虽说强行闹中取静,在寸土寸金的建凌城也愣是圈出了一座有山有水的园林,但到底比不上真正的山野——所以后来她很少回家。
家中仆人都在为丧事忙碌,一个个面色沉重匆匆来去。谢焉知烦透了这种气氛,阴沉着一张脸随机抓了个小厮:“你们家三公子在哪享福呢?”
那人定睛一看是自家二姑娘回来了,吓得连退几步,差点摔个大跟头。
“怕什么?我又不是索命的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