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良人 第8章 第八章

陆棠宁犹豫了一下，还是道：“驸马是皇帝的人。”

孟澄州嘴角的笑扩大了些，说出来的话却意味不明：“唐公子竟连这些知道么。”

她摇了摇头：“不算什么大秘密，只是少有人会在人前提起罢了。”

她曾亲眼在府中见过，那位驸马受邀前来，与自己的父亲相谈甚欢。

于是从那一日起她便知道，他们是一样的人。

陆棠宁说完，安静了好一会儿，捏了下自己的指尖，终于开始今天真正的问话：“公子，你是孟家的人，不知……能否和我讲讲从前孟氏一族的旧事？”

她既然知晓公主府的事情，那对他的身份，自然便也该有所了解，孟澄州毫不意外。

只是，他却并未立刻开口，而是似笑非笑地注视着眼前看似纯良的少年。

陆棠宁一怔，想起来解释：“你别误会，我并非想打探什么，只是……”

她说着又忽然止了声，意识到自己语言的苍白，默了默，重新开口：“孟澄州。”

她其实有些紧张，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称呼他：“……其实，我有一位很敬重的长辈，他曾受过孟尚书的恩惠，如今他虽已不在人世，但他顾念的人，我总还是无法视而不见。”

陆棠宁这么说并不算撒谎，当年，身陷囹圄的老奉平侯的确是得孟尚书相助才得以脱困，她的这番话，也已然表明了对孟家的态度。

孟澄州看着她，许久，轻笑了一声。

这样的笑陆棠宁再熟悉不过，当日在长欢楼中，她初见孟澄州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笑。

温柔体贴的公子慢慢为眼前的人添了一盏热茶，嗓音清冽悦耳：“唐公子是容澄的恩人，有任何要求，在下自然都会答应，无需解释。”

陆棠宁眼睫微微颤动。

对方继续道：“所以，公子想听的，是曾经门庭若市、花团锦簇的孟家，还是后来被判谋反，举族倾覆的孟家呢？”

陆棠宁瞳孔一缩，动了动唇瓣，手里的青瓷杯被她握得很紧：“……倘若我说，都不是呢？”

孟澄州看着她的手，无声地笑了笑，收回目光。

他开始讲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十二年前，先帝驾崩，恰逢九蚩北犯边境，整个大楚都不甚太平，后来，是当今圣上力挽狂澜，稳定了局势。其登基后，未过多久，我的父亲便被部下揭发，说堂堂渭阳侯竟通敌谋反。”

他说着，或许实在是觉得好笑，便低低笑了一声，沉闷的声响在胸腔中震动，却只显得空荡。

他道：“这是株连九族的重罪，百年清贵的孟家，自此被连根拔起，再无出头之日。”

陆棠宁静静地听完。

心中很清楚，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可是，她想听的东西，孟澄州又怎么敢说呢？

他怎么能说。

话已至此，陆棠宁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但她却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开口了。

孟澄州却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勾唇问：“公子可是想问，既是株连九族，为何孟氏满门，却又偏偏独我一人能捡一条命回来？”

陆棠宁无言以对。

对方伸手拿走她掌心的青瓷杯，里面的茶水早已凉了。

孟澄州换上热茶，方才重新递给她。

“这个问题。”他微微叹道，“不止公子你不明白，便是我自己，乃至天下的无数人，都不明白。”

“若说有谁能给公子一个答案，那便也只有当今的圣上了。”他一边说着，终于给自己倒了杯茶，“不过，总归我活下来了，既然活着，那便活一日的好光景，逝者如斯，过去的事，又何必时时放在心里，折磨己身呢？”

陆棠宁听见这些话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但下一瞬，她看见眼前孟澄州随意自在的神情，恍惚间却又怔愣了一瞬。

是了……她慢慢蜷起手指，不是所有的人都应该活在仇恨里的，她可以抱憾，孟澄州自然便也能放下。

陆棠宁低头，忍住眼里忽然泛起的泪意，轻声道：“你说得对。”

她垂眸沉浸在这巨大的、突然涌起的情绪里，犹未察觉，就在这几息之间，面前人脸上一直如面具般的笑意，不知何时已经淡去了。

孟澄州在她泛红的的眼眶下，一点一点扯平嘴角，然后，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他在犹疑，眼前这个从未表明过身份的少年公子，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是一片赤诚，还是故作姿态。

而就在对方权衡利弊之时，陆棠宁已经重新抬起了头，开口便问道：“孟公子，你可想离开？”

一语惊起千层浪。

孟澄州的思忖猝然被打断，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略一沉吟，反问道：“离开？”

“是。”陆棠宁放下手里的青瓷杯，认真解释，“纵然现在我还拿不出万全之策，但给我一些时间，总能有机会的。”

她很快就说服了自己，既然孟澄州想放下过去，过好今后的日子，那她便尽己所能助他如愿，如此也算无愧于心。

只是陆棠宁并未注意到，从她问出这个问题的那一刻起，孟澄州的目光就一直死死地定在她身上了，晦暗的、幽深的目光。

她等了很久，久到几乎开始有些不自在的时候，对方终于笑了。

只是这一次的笑隐约又不同于之前，若是细看，倒是好像还能瞧出来几分……类似于恼怒的情绪。

他形状漂亮的唇勾着，轻声道：“唐公子一向如此慷慨吗？”

陆棠宁有些没听清：“什么？”

对方却已经不再看她，垂下眼眸，平静开口：“你已经救过我了，不必再搅进这滩浑水，我不问你是谁，但既然你知晓当年之事，就应该知道，孟家，绝无再翻身的机会，你牵扯上一个罪人，无异于自寻死路。”

“至于你说的恩惠，那不过是陈年旧事，如今双方都已故去，公子与在下作为后人，又何必事事都如此苛责。”

陆棠宁动了动唇瓣：“可是……”

“唐公子。”

孟澄州面色骤然冷下来，温润的皮囊褪去之后，取而代之的便是淡漠和疏离。

陆棠宁用力捏紧手指，意识到面前的人，终于开始真正以孟澄州的身份同她说话。

“萍水相逢，你一散百金相救，已经足够了。”

在这一刻，他终于不再是长欢楼中温柔谈笑的风流公子，而只是一个洗不清自己满身罪过，踽踽独行于人世的罪臣之后。

陆棠宁看着他，潮水一般的酸涩瞬间涌上鼻尖。

孟澄州站起身，朝她行了一礼，淡泊的眉眼间无甚情绪。

就在对方要转身离开的前一瞬，陆棠宁终于开口。

“不。”

她喃喃道：“不够。”

熟悉的温软眼眸再次红起来，陆棠宁撑着桌子站起身，只留下一句：“请公子好好保重，我会再来的。”

孟澄州看着人离开的动作，瞳孔微缩了缩，不知为何下意识伸出了手，但未能抓住任何东西。

陆棠宁已经走得很远了，空气里仿佛还留着些她身上的清淡香气。

屋子里的人慢慢收拢五指，脸色沉得骇人。

“十影。”孟澄州垂眸，覆下的眼睫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

随着话音落下，立刻有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屋子里，如同鬼魅般。

“查奉平侯的长女。”他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如同淬了寒冰，“陆-棠-宁。

名唤十影的人领了命令，再次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他身后。

孟澄州闭了闭眼，平复心绪，转身走向方才招待陆棠宁的桌案。

他微微拧了下眉，然后俯身拿起那只青瓷茶杯。

微凉的指腹缓缓摩挲杯身，男人眼底的光明明灭灭。

**

翌日。

天空泛起鱼肚白，门外传来碧春拔高的嗓音：“小姐，该起了！”

陆棠宁拥着被褥翻了个身，略微透明的眼皮动了动。

说起来，倒真的不怪她勤奋，便是想偷个懒，张兰絮那边定也不会容她酣睡的。

外头的催促声还在继续，陆棠宁蹙眉翻身，终于睁开眼，晨起的嗓音微有些哑：“进来吧。”

她没什么精神。

昨日去长欢楼，与孟澄州闹得有些不太愉快后，一直到今天她都还是有些恹恹的。

梳洗完毕，陆棠宁去正院请安。

话都是些旧话，照例说几句便结束了，只是今日她正要告退时，陆自山却忽然开口了：“瞧你最近似是清减了些，今日不如就留在这用膳吧。”

并非商量询问的语气，陆棠宁一顿，交叠在身前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

面上却是微微笑道：“多谢父亲好意，只是，女儿已习惯独自一人用膳了，而且，说来不怕父亲笑话，一人用膳时倒是难得自在，女儿便也养了些不大好的小习惯，还是莫要冲撞了父亲，带坏明业明婴才好。”

少女姣好的面容在不甚明亮的日光里，显出几分似梦似幻的遥远来，瞧着竟有几分不真切。

陆自山看着她，半晌，点了点头：“如此也好。”

“那女儿便告退了。”陆棠宁福身。

她很快离开正院，回到自己安闲僻静的小院里。

底下人将早膳摆好，陆棠宁坐下来，刚夹起一只饺子，碧秋便从门外进来，呈上了一张烫金的帖子，垂着目光道：“小姐，这是方才谢二公子身边的人递来的。”

白孟：“她想救你。”

黑孟：“不，她是想害你！”

白孟：“她真的想救你。”

黑孟：“……住口！”

怎么不算恼羞成怒呢(托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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