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良人 第4章 第四章

孟澄州。

话音落下的瞬间，夜风乍起，吹落了满树的桂花，陆棠宁抬头，一身单薄衣衫的人站在台前，未束的长发在身后飘舞，宽大的袖袍被秋风吹得鼓胀。

他低垂着眸，半张脸隐在阴影中，无人能看清他的神情。

陆棠宁死死盯着台上之人，攥紧衣袖的手指隐隐泛白。

孟澄州，他竟然是孟澄州。

那日在长欢楼，柳妈妈说孟氏一族还侥幸活下来了一位年幼的郎君，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是渭阳侯府的人。

外祖曾无数次提起过的那位惊才绝艳的状元郎孟轻州，是他的亲哥哥。

陆棠宁几乎忍不住要开始颤抖，指甲深陷进肉里，可仿佛仍觉得不够。

“呵。”

不知过了多久，台上的人终于缓缓抬起头，露出了那张瑰丽的脸。

年轻的郎君轻笑，有那么一瞬间，陆棠宁好似觉得，眼前的颜色突然就在那一刹那变得浓烈。

“驸马说笑了。” 孟澄州道，“这么多年，我只有一个名字，便是长欢楼的容澄公子，至于其他。”

他轻轻笑开：“年深日久，早已忘却了。”

“是吗？”驸马道，“可孟毕竟是你的本姓，做人忘本，不好吧？”

孟澄州神色如常：“容澄只知，从孟氏谋反的那一刻起，永京城里就再无孟家了，容澄的本，不过当今圣上一人。”

四周很安静，直到驸马突然嗤笑出声：“难怪当年孟家这么多人，唯独你活下来了。”

他抚掌大笑：“容澄公子好心性，在下敬你一杯。”

众人不再言语，饮酒的饮酒，喝茶的喝茶，皆是一副毫不相干作壁上观的模样。

明眼人都瞧出来了，这不仅仅是羞辱一个孟氏的郎君那么简单，也是警告其他的人，更重要的，是要将渭阳侯孟家永远地钉死在耻辱柱上。

这样的时候，又何必蹦出来多说多错。

陆棠宁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端起手边的茶盏，垂眸去饮时，一滴泪无声无息地砸进茶水中。

尝不出咸涩。

上方，驸马重新站起身，神情愉快地开口：“诸位，既然已经把人请来了，按之前所说，今日就有劳容澄公子先为我们抚一曲吧。”

“大家可有什么想听的？不妨来点曲。”

有人立即道：“公子既出自长欢楼，不如就来一曲《饮微露》吧，如何？”

此言一出，不少人脸色微变。

然陆明业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开口:“这个好啊，正配容澄公子。”

听得陆棠宁顿时就皱了眉，甚至连他的亲妹妹陆明婴亦忍不住面色一僵。

果然，人群中下一瞬便传来了意味不明的低笑。

穿绯衣的男子翘着二郎腿、随意靠在椅子上开口：“若我没记错的话，陆公子今年方才十五吧，要我说，年纪轻轻还是莫要凑这个热闹的好。”

男子声音不大，却足以叫他附近的人都听见，陆明业脸上的笑意顿时就僵硬了起来。

不待他开口解释，对方又忽然轻嘶了一声，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补充道：“不对，是我忘了，陆公子年纪虽小，可这心性却是成熟得很，听闻侯府中为陆公子备的通房丫鬟都已有好几个了，是吧？”

绯衣男子笑得人畜无害，陆明业的脸色却一瞬间变得极为难看，白皙的面庞上五颜六色的，倒是精彩的紧。

“世子爷。”旁边有人笑道，“您说您这嘴毒的劲儿，何必欺负一个毛头小子呢。”

方才揭陆明业老底的，正是穆国公府的世子，当今圣上的亲侄儿，萧泽。

本人斗鸡走狗，无恶不作，万花丛中过，那是叶叶都沾身，甚至干脆自名为了大楚第一纨绔。

这样的人，自是没什么顾忌的。眼下这位纨绔世子爷膈应完了人，心情似是终于好了一点，漫不经心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饮时，余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前方的孟澄州。

陆棠宁无心关注萧泽，她慢慢攥紧衣袖，这《饮微露》乃是旧时一名宦官所作，完完全全就是淫词艳曲，听已经够出格了，大庭广众之下弹奏，无异于亲手把下贱二字印在自己的脑门上。

孟澄州如何能弹。

驸马还在笑着提醒：“容澄公子？”

站着的人默然良久，缓缓动了动指尖。

坐在最前方的萧泽目光微不可察地沉了沉，就要开口，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嗓音：“公主，驸马。”

萧泽眸光一凛，到嘴边的话生生收了回去。

陆棠宁站起身，垂眸道：“臣女斗胆，长欢楼虽盛，到底是风月之地，还是不宜登大雅之堂。”

这句话既贬了孟澄州，又抬了公主府，驸马倒是乐见其成，便笑道：“陆大小姐说的也不无道理。”

陆明婴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惊得瞪大了双眼看她。

陆棠宁继续道：“扫了诸位的兴致，是臣女之失，不过，前段时日我倒也恰好寻得了一本古谱，若公主与驸马不嫌弃，棠宁愿献丑一曲。”

嘉和公主闻言，立即抿唇笑道：“那自然好，你的琴技一向有目共睹。”

公主都如此说了，况且陆棠宁所言合情合理，驸马也只得从善如流：“既然这样，有陆大小姐仙乐在此，倒也的确不宜再让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污人耳朵了。”

“容澄公子。”驸马居高临下，似施舍般，“你便先退下吧。”

“是。”孟澄州垂首，从始至终未抬头看对面的人一眼。

陆明业不可置信。

驸马跟公主竟真听了陆棠宁的三言两语就改变了主意，方才那穆国公世子的阴阳怪气犹在耳边，这下算是都白受了，他一时禁不住目眦尽裂，恰好对面的陆明婴朝这边看来，他心里的怒气像是寻到了发泄口，立即狠狠将这个妹妹剜了一眼。

陆明婴被瞪得一抖，低下头不敢再看了。

陆棠宁没注意到这两人的小动作，驸马应下后她才终于敢松了一口气，幸好，幸好，不会有人怀疑她。

陆棠宁依言上前抚完一曲，未过多久，嘉和公主有些乏了，驸马便陪着她先行离开，其余人继续留在宴上玩乐。

小路上，驸马目光沉沉：“方才那陆家大小姐是怎么回事，为何会突然出来拦着？我记得她好像并不是什么爱出风头的性子。”

嘉和公主手心一紧，试探道：“这……应当没问题吧，陆大小姐素来端庄持重，许是真的听不得那些东西，这才不得不开口？”

驸马没说话，半晌，许是也没想出来什么旁的理由，只得不耐烦地一甩袖，道：“走吧。”

他大步离开，身后的嘉和公主被他远远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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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席面还在继续，公主跟驸马离开后，一群人更是无所顾忌，陆棠宁想出去透透气，刚站起身，一旁的陆明婴便道：“你去哪儿？”

她只好解释：“透透气。”

碍于是在外面，陆明婴虽有意见，却也没好说什么。

陆棠宁便越过她，径直往侧面的小路走了，身侧只侍女碧春紧紧跟着。

自母亲过世，张兰絮入府，陆棠宁身边伺候的人就渐渐都被调换，如今这碧春亦是张兰絮用来监伺她的。

眼下陆棠宁走到哪儿，她便跟到哪儿，弄的陆棠宁想伸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都不便。

只得先寻了个凉亭坐下，顺便捋一捋孟澄州的事。

只是，不知是不是想得太入神的缘故，她竟好像真的听见了对方的声音。

“陆大小姐。”

陆棠宁一怔，蓦地反应过来，循声回头，一身青衫的男子正缓步朝凉亭而来。

她一瞬间缩了瞳孔，不是错觉，孟澄州竟真的寻来了。

“……容澄公子。”陆棠宁敛眸，轻声唤。

对方在三步之外停下，躬身见礼：“叨扰陆小姐了。”

“在下此来，是为谢过方才宴席之上，小姐为容澄出言解围。” 男子嗓音清冽，似于一片昏暗的寂静中跌落一块玉石。

陆棠宁猛地攥紧指尖，抬头却是笑道：“公子误会了，我并非为了你。”

对方一怔，似有些失落，但下一秒又扬起唇角：“既是这样，无论如何，陆大小姐阴差阳错间终是帮了我，这支玉笛，是容澄所能拿出的最宝贵之物，便作为答谢……”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只木匣。

木匣古朴温润，方打开到一半，一声嗤笑冷不丁响起：“现在真是哪儿来的阿猫阿狗都能攀附奉平侯府了，自作多情也该要讲究限度吧？好歹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

“碧春。”陆棠宁骤然看向身后的人，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寒芒。

身份贵重的女子低声警告身旁的侍女：“你也知我们是奉平侯府的人，隔墙有耳，若不慎给父亲惹了麻烦，无人承担得起。”

碧春面色顿时僵了僵，陆棠宁没再管她，回头朝孟澄州致歉：“对不住，婢女无状，失礼了。”

孟澄州似慢慢反应过来，宽和地笑了笑：“无妨。”

陆棠宁心中歉疚，却不得不拒绝：“不过，东西我的确不能收，我知公子一番好意，但我确是无心之举，所以公子也不必谢我，这匣子便请收回吧。”

她说得诚恳，目光始终落在对方身上，并不见丝毫敷衍嫌恶之意，孟澄州了然，伸出的手慢慢收回来。

“是在下唐突了。”他垂下头，轻声道，“还望陆大小姐恕罪。”

陆棠宁微微颔首。

他又接着道：“不过，今日相救之恩，于陆小姐虽是无心，于容澄却是大恩，必会铭记于心，若来日小姐有所需，容澄当倾力报答。”

陆棠宁只当他是场面话，略点了点头，便告辞离去了。

待人走远，后方的假山中方才慢悠悠走出一人。

男子穿着似公主府的杂役，然相貌却迥然不同，高鼻深目，眸中一点浅淡的金色，月色下仿若琉璃。

他望着女子背影，似笑非笑地开口：“不是说，这位奉平侯府的千金是你们大楚的贵女典范吗，怎么身边的丫鬟竟如此刁钻刻薄？”

孟澄州从始至终未曾看他，只是沉沉注视着远处的人影，待对方彻底消失不见，方才转身。

“你也说了。”他开口，声音淡漠疏离，“是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