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月集 第357章 云山苍茫（6）

武林盟的人刚开始排查可疑人员，围聚在河滩边看热闹的人群便一哄而散，各自回到住宿的客栈，收拾行装逃离这是非之地。

武林盟的人又岂会让他们轻易离开，几队人马分别守在小镇几处出入口，只有通过搜查的人才能出关。

这下弄得整个小镇的江湖客人心惶惶，纷纷猜测武林盟此举的用意，即便如此，也没人敢站出来公然反对，毕竟，武林盟的地位和势力都摆在那里，形单影只的江湖人哪有惹得起的。

昨夜风雨过后，竹林残枝碎叶落了满地，有被风摧的，有的是被剑气扫平的，竹林一隅，一道黑色身影停在一株竹子前，目光扫视周身那一片满是洞孔的竹身，他驻足半会，离开时，湿哒哒的泥地上留下一对深浅不一的脚印。

风声从竹林之间呼啸而过，薄薰跟在池鸢身后走着，目光时不时的看向浅滩巡逻的武林盟护卫。

“主人，您说相星竹那个家伙是不是就是武林盟要找的人？”

“为何这般说？”

“您看，那武林盟的人刚开始搜查，他便借故说要去办事，哼，小小山镇巴掌大点地，能去哪办事？我看他分明就是心虚，想着赶紧找个地躲起来，避开这场风波。”

池鸢听言笑了笑，忽而，一阵风从林中深处吹来，迎面而来的泥土腥气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血腥气。

薄薰也同样闻到了，当即凝神往里探去，随后道：“主人，里边没人，不过气息还残留着，应是刚走不久。”

池鸢轻轻颔首，继续拾步往客栈走，薄薰紧跟其后，追着道：“主人，小谢离他们赶回去是继续棋局，我们赶回去又没事，不如在此继续瞧武林盟的热闹吧？”

“瞧热闹，你不怕自己成为那个热闹？”

“怎么会呢，这些个人又不是我们杀的，我不信他们能查到我们头上！”

薄薰话才说完，便一语成谶，两人刚刚走出竹林，迎面就撞上来竹林中搜查的人。

“站住，你们是何人，为何在此逗留？”两个武林盟的人，手执长剑，一脸凶厉的指着池鸢和薄薰。

薄薰上前一步，神情挑衅的看着他们：“怎么，出来散步，难道也要向你们武林盟通报吗？”

“散步？散步还需戴帽？速速露出真容，不然，就将你们视为凶犯同伙！”

其中一人将剑锋指向池鸢的脸，薄薰瞬怒，大喝道：“你敢！”话才说完，肩头就落下一只冰冷的手，薄薰脸色一变，赶忙退至身后。

“武林盟是规定散步不可戴帽吗？真是好大的势力，好大的威风。”

清林竹风，将池鸢帷帽的薄纱吹起一角，两人看着白纱下露出来的莹白下颌，不约而同的咽了一下口水，脸上凶狠神态也稍稍收敛。

“武…武林盟是没这样的规定……但眼下情况特殊，而你们……又出现在凶案现场，如此行径总会惹人怀疑。”

池鸢伸手扶住帽檐，正欲摘下之时，一队搜查人马突然择道向他们走来，队伍最前首的人正是沈莫。

看到沈莫，两个执剑的护卫，立即退后俯身行礼，“公子。”

沈莫站定在护卫身前，低头打量池鸢和她身后的薄薰，“发生何事，为何在此争吵？”

一个护卫恭敬道：“回公子，属下进竹林探查，发现这二人行迹可疑，便留下来问话。”

沈莫目光一凝，沉声询问：“哦，她们有何可疑之处？”

“搜查开始之后，河滩附近就无人，而她二人却还在竹林逗留不走，其中，这女子戴帽，遮遮掩掩，不以真面目示人，属下便自主断定她们行迹可疑。”

“嗯……确有可疑之处。”沈莫将视线锁在池鸢身上，打量间，忽觉那一身灰袍似曾相识，他神情一怔，微微俯首，似想透过轻薄的白纱，窥视其后的真颜。

“这位姑娘，可否请你揭下帷帽？”沈莫轻声询问，语气不自觉的放缓。

池鸢没回话，直接摘下帷帽。

帷帽轻纱如落叶飘落的轨迹，缓缓在众人眼前滑落，一瞬间，幽幽竹林间，好似徒然被照亮，穿透过竹叶缝隙的日光，将池鸢的脸映出了一片耀目绚光。

当看清池鸢脸的那一刻，沈莫双眼骤然睁大，满眼的不可置信，满心的欢喜交加，他一瞬不瞬的盯着池鸢的脸，神情激动得半天都说不出来话。

池鸢面无表情的看着沈莫，对他神情变化不明所以，“如你所见，我已摘下，然后呢？”

听着这熟悉的清冷声线，沈莫神情陶醉，他紧张的咽了咽口水，而后小心翼翼地，将在心里措辞好久的话说了出来，“……是你，真是你，薄薰姑娘，你，你不记得了么？我是沈莫，年初在漕船之上，我们认识的。”

“薄薰……”池鸢皱紧眉头，盯着沈莫的脸细细打量，“漕船……啊，原来是你。”让池鸢想起来的是沈莫脸上那几朵艳丽的胭脂花。

之前池鸢和云湮在漕船上遭小人夜袭，云湮便对幕后之人下了名为红花的奇毒，此毒白日生花，夜晚凋零，十分惹眼，原本，她和云湮打算守株待兔抓住这幕后真凶，哪知真凶趁乱跑了，实在没想到，那幕后真凶竟是眼前这位，武林盟的大公子沈莫。

“主人，您认识他，他，他为何唤您薄薰，这，这不是我的名字吗……”薄薰好奇传音道。

“此人曾在过渡漕船上认识，太难缠，便暂且挪用你的名字。”

“原来是这样，哈哈，那这家伙也太可怜了，瞧他这欣喜模样，竟连主人的真名都不知道！”

见池鸢想起自己，沈莫强制压下内心激动，遣退左右，继续与池鸢搭话：“薄薰姑娘，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你……你可知我寻你许久？”

池鸢神色淡漠：“寻我？你为何寻我？”

沈莫眉眼尽是藏不住的欣喜，他背过身去，极力控制自己情绪，随后才转过身，神情温柔的对池鸢道：“自漕船一别，我便再也无法忘记姑娘，此后的日日夜夜，没有一日不幻想与姑娘重逢，定是上天怜我相思之苦，特意指引我来此，与薄薰姑娘重逢，如此缘分，当真是妙不可言。”

一番情深意切倾诉衷情的话，让池鸢听得一头雾水：“重逢？我都不认识你，哪来重逢一说？纠正两点，第一，能在这里见面，算不得缘分，你是武林盟的人，我们见面是迟早的事。第二，我不叫薄薰，薄薰是我仆人名字，我叫池鸢，你最好记清。”

“池鸢……你叫池鸢……？”沈莫满脸惊愕，眼里尽是不可置信，“池……鸢……你居然是池鸢，你居然是鬼笛仙子池鸢！”

池鸢稍稍蹙眉，“怎么，我的名字有那么如雷贯耳，让你如此害怕？”

沈莫不由自主的退后两步，退去瞬间，他神情微变，随后又坚定的停了下来，他整理好混乱的思绪，看着池鸢道：“没，没有，只是没想到，我日思夜想的人，就是……”沈莫突然话止，似有难言开不了口。

就在这时，远处守着的护卫突然上前，在沈莫身侧小声耳语了一阵，沈莫听完吩咐几句，随后对池鸢道：“池……池姑娘，这次相见实在仓促，本想好好与你叙旧，奈何琐事缠身……也，不知下次见面是何日了，你……方才说我是武林盟的人，见面是迟早的事，是不是说，池姑娘，你要去沐川城，你若是去……”

不待沈莫将话说完，池鸢直接道：“好走，不送。”

沈莫愣了愣，随后拱手一笑：“那池姑娘，沈莫期待下次与你相见。”

随后，沈莫便带着一队人马匆匆赶赴竹林深处，池鸢知道，他的人定是在竹林中发现了什么，等她们回到客栈时，山镇各处巡查守关的人也陆续撤去，也不知是不是搜到他们想要找的人。

武林盟的人走后不久，逗留在山镇的江湖人也陆续离开，上午还客满的客栈，到下午就剩了一半，池鸢原本打算继续赶路，但清漪伤势太重，需静养不宜奔走，无奈，池鸢也只能留下来，确保清漪性命无忧才可安心离开。

暮时将至，小镇又来了几个江湖人，其中有一个拄拐杖的驼背老者，步履蹒跚，行走缓慢，一边走一边吃着糖葫芦，等走到客栈台阶前，老者却没急着进去，而是蹲坐台阶上，用一对浑浊苍老的眼睛，锐利又探究的盯视过往行人。

随着夜色加深，客栈前的行人越来越少，小二也准备关门打烊。

烛火昏暗，将老者褴褛背影照得格外萧索，小二提着灯笼瞧了一眼，迈出门槛，上前道：“老人家，您若不嫌弃，可到店中柴房住上一宿。”

老者缓缓转头，望向小二，满脸褶子堆出来的笑，映着昏暗的烛火格外瘆人。

“小伙子，谢谢你的好心，不必了……老夫待在这里挺好……”老者说完朝小二摆摆手就扭过头去。

小二见状也不再多事，提着灯笼准备关门睡觉，而当他脚刚迈进大门，只闻“叮叮叮”一串清脆动听的玉罄声，从茫茫夜色之中传来。

小二好奇回头，石阶上的老者也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好几度。

幽暗之中，两个少年一前一后，向客栈行来，他们衣着飘然，步履轻盈，几息间便来到石阶前，夜风轻轻摇动檐下灯笼，一片昏暗之中，两位少年俊美的容貌恍若两盏明灯，令人炫目又移不开眼，此二人正是奉清川和桓枕夷。

“小二，可有上房余空？”奉清川向小二客气询问道。

小二呆呆看着两人，愣了好半会才回过神，“啊，有的有的，有上房，客官，您快里边请！”话说完，不由得心中暗暗嘀咕，昨日刚来了三位美男子，今日又来了两位美少年，他在客栈混迹这么久，美人见过不少，但还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美男子。

奉清川率先登上石阶，身后的桓枕夷才提步跟上，只闻“叮”的一声，桓枕夷腰间垂挂的玉佩又响了一声，烛火映照下，冰清美玉如水一般隐隐流动，闪出月辉一般温润的光泽。

坐在石阶上的老者瞬间看呆了眼，说时迟那时快，在桓枕夷跨步而去之刻，他蓦然起身，拐杖拄地，身子灵活一扭，接着伸手一捞，那串玉佩就神不知鬼不觉的落到他袖中。

桓枕夷登上石阶，似察觉出哪里不对，低头一瞧，看到玉佩不见，立即回身，正好看见准备逃走的老者。

“站住！”桓枕夷当即拔出佩剑，一个闪身拦住老者去路，“东西留下，饶你不死！”

“枕夷？怎么了？”奉清川走下石阶询问。

“师兄，这老头偷了我的玉佩！”

老者低头瞧了一眼架到脖子上的剑，神情镇定如若：“小娃娃，你胡说什么，你哪只眼睛看见老夫偷了你的玉佩？”

“这里除了你就没有别的人，不是你，还能是谁？”桓枕夷将剑锋贴近一分，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焦急。

老者漫不经心地瞥了桓枕夷一眼，瘪起嘴无赖道：“谁说没有别人，不还有店小二么？”

小二闻言，顿然惊讶的看着老者，之前他还好心想请老者进店留宿一夜，不想转眼老者就将偷盗东西的罪名攀咬到自己头上，当真是好心没好报。

“胡言乱语，方才你离我最近，你当我没有察觉出手的动作？”

“哦，你既察觉，为何没当场抓获老夫，既是没有，那你也没有证据指控是老夫拿了你的玉佩！”

见老者还要嘴硬，心中焦急的桓枕夷可没那个耐心继续和他甩嘴皮子，当即挥动剑刃，朝他脖子抹去。

老者迅速矮身躲过，右手拄着拐杖往地上重重一磕，接着半身跃起，双腿直朝身前的桓枕夷踹去，桓枕夷顿然收剑，接连后翻躲过老者的九连踹。

还不待桓枕夷喘口气，老者猛然掷起拐杖，对桓枕夷当头砸去，桓枕夷来不及退避，只得出剑迎击。

“当”的一声，拐杖重重砸在剑刃之上，雪白的剑刃震颤不休，桓枕夷握剑的手臂也被这强大的余波震得发麻脱力。

“小子，身法很俊，但功力太浅，你，不是老夫对手。”老者嘲讽一句，接着手腕一转，拄棍捅向桓枕夷的胸口，“你这小子对老人家太不客气，上来就想拿老人家性命，因此，该罚！”

桓枕夷还没从那阵余波中缓神，老者的拐棍就当胸袭来，千钧一发之际，奉清川拔剑而上，挡住老者一棍。

“不知前辈尊姓大名，师弟初出江湖，冒失冲撞之处，还望前辈海涵。”

“哈哈哈哈……现在求饶，晚了，被老夫盯上的人，即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拿他性命！”老者说完，冷哼一声，拄棍挥开奉清川的剑，继续袭杀桓枕夷，奉清川哪容他伤害师弟，当即不再同他客气，运转功力与他相斗。

“叮叮叮，咚咚咚。”客栈外的小竹林中，打斗声不绝于耳，大片竹枝被奉清川的剑气削断，老者也没落得好，本就褴褛的衣衫更加破落，直到被奉清川逼到一处绝壁，老者大喝一声，拔出藏于拐杖中的细剑，冲身刺向奉清川。

“小子，你武功很俊，身法更是没得说，哈哈哈，老夫很欣赏你，今夜就由你来陪老夫耍玩吧！”

老者拔出剑后，整个人的气势就变了，他出招速度奇快，身法更是诡变异常，整个人好似没有骨头一般，一会绕着竹柱环绕，一会又借力拐棍，扭身而起，让人根本琢磨不透，他下一刻会出现在哪。

奉清川站在竹林之中，凝神屏息，强制自己安定下来，忽而，身后传来老者张狂大笑，忽而，左侧又有急风袭来，奉清川毫不犹豫，直接出剑往身后扫去。

“嘭”的一声，两道剑气在竹林间炸开，竹叶翩飞中，老者的身影缓缓显现，他大笑着望向奉清川：“不错，小子，你当真不错，再来，再来接老夫一招！”

话说完老者又不见，奉清川稳立正中，但他额角却一阵阵渗汗，方才那看似寻常的一剑，却用掉他大半功力，而老者那一招，更是凶狠十足，两人剑气虽在空中炸开，但他内力不及老者，勉力抵抗已是极限，更何况之前，他在焦山蛇窟中伤了根本，也是近些时日才将养回来的。

“叮”又一下，奉清川稳稳的接住了老者诡异进攻的招式，老者折身飞退，笑着道：“不好玩，不玩了，小子，我们换个玩法。”

“师兄……你别打了……玉佩丢了就丢了，远不及你性命重要，师兄，你身上伤势未愈，不要与他强拼，师兄，你听见了吗？快出来，不要打了……”

竹林外，桓枕夷焦急呐喊，竹林内，奉清川不为所动，依旧站在原地，运转内力，渡于剑锋，当老者诡变现身的那一刻，奉清川蓦然长啸一声，只见一股白气从他身上溢出，接着，雪白的剑刃好似亮了一瞬，霎时，竹林风声四起，漫天竹叶卷成了巨大漩涡，汇聚在奉清川身前。

奉清川盯着老者若隐若现的身影，利落出招，“轰”的一声，无数竹叶好似利箭一般朝着老者藏身之处涌去，几道剑气也隐匿在竹叶之中，伴随着竹叶一齐向老者扑去。

强大的气流将周围竹子连根拔起，汹涌奔流的竹叶如浪潮一般，密密麻麻砸向现身的老者，老者双手疯狂舞动，细剑和拐杖一起抵御这狂风暴雨的剑势。

“哈哈哈，小子，这一招真厉害，瞧着像云梦的剑诀，你小子该不会就是云梦弟子吧？”

老者手执双器，游刃有余，他望着奉清川得意大笑，然而，却不察隐匿在竹叶之下的几道剑气。

忽地，老者笑声戛然而止，盘亘在树上的身子也陡然下坠。

“你……好小子，差点就着了你的道。”老者站起身还不忘嘴硬，他捂住右肩的伤，脸上闪过一丝阴狠，迈着步子朝奉清川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