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时,天色忽变,连绵阴云卷着山雾涌来,一行人加快脚步,在大雨来临之前赶到山下小镇落脚。
晩栀伤势不重,途中便清醒过来。清漪伤势很重,外伤内伤叠加一起,只剩半条命,内伤倒是其次,她身上有几道颇深的刀伤,因为失血过多,至今昏迷不醒,还好有谢离的治伤奇药,不然清漪极可能撑不到,来山镇找大夫的时间。
檐下雨滴窜连成珠,一颗颗砸在黑灰的瓦砾上,叮咚作响。
池鸢站在窗前观雨,薄薰就陪在一旁,一边啃果子,一边向她汇报隔壁房间的情况。
“大夫走了,那小姑娘暂且没事,只是还需静养几日,不宜走动,主人放心,有她师妹照顾着呢,压根不需要我们插手。”
池鸢轻轻颔首,就在这时,一阵风呼啸而来,碧青的竹叶蹁跹舞动,落到她搭在窗沿的手背上,竹叶带着山雨冰冷的温度,凉如初雪。
“还有小谢离,刚刚来询问,主人要不要过去一起喝酒?”
“不去。”
“哦……”薄薰嚼了嚼嘴里的桃肉,又道:“说来也是奇怪,本来小谢离,阮青枝,还有相星竹,他们都是各自单开独间住的,后来不知怎么的,阮青枝非要找小谢离一起住,小谢离当然不会拒绝他,只不过,这个时候相星竹却非要横插进来,好说歹说也要同他们住一个屋子,最后实在没办法,小谢离便找了店家,搬来两张竹榻在客房里摆开,我去的时候,正好撞见这一幕,真是好笑,他们三个大男人住一个屋子也不嫌挤。”
池鸢转头看了薄薰一眼,“也就是说,他们三人正待在一个屋子里喝酒?”
薄薰三两下吃完手里的桃,鼓囊的嘴有些咬字不清:“嗯嗯,应该是吧,我还没去看,主人若是好奇,我现在便去打探情报。”
池鸢伸手拦住她,“不必去,我有些渴了,倒杯茶来。”
“好的,主人!”薄薰跳起身,欢快地蹦到桌前给池鸢倒茶,茶水是店家刚送来的,倒入杯中还有些烫手,薄薰刚要去拿,桌案突然震动不断,惹得杯中茶水也跟着晃荡,差点渐出来烫到薄薰的手。
“怎么了,怎么了,是地龙翻身了,还是山神走山了?”薄薰急忙跑到窗前,好奇探视。
窗外,雨雾正浓,茫茫白雾间,依稀能看见十几个骑马的人,戴着斗笠蓑衣,冒着大雨,在浅滩上策马奔腾。
“喔,好重的杀气,衣上还沾了血,这么大的阵仗不知是谁又要倒霉了。”
池鸢眸中露出一丝笑,遥望着那队人马消失在雨雾中,“好奇?那就跟去瞧瞧。”
“好好,我正要说呢,果然,我和主人心有灵犀!”薄薰嘿嘿一笑,赶忙递上热茶,“主人,先喝口茶,这么大的雨,他们跑不快。”
山脚小镇不大,坐落在溪流浅滩之上,镇外就是几条交错的河流,由于地势较低,大雨将浅滩都冲成了小溪,而在大雨的冲刷下,河岸边的竹林却越发青翠盎然。
山雨之中,竹枝摇曳不断,忽而,两道身影从上空快速掠过,飞溅的雨滴如利箭一般穿透了近旁的竹叶。
大雨倾盆,马蹄印消失得很快,就连残留的气味也很快被风雨带走,主仆二人在小镇周边都找了一圈,夜雾之中尽是喧闹的雨声,看似热闹,却显得格外寂静。
“主人,找到了,他们在这边!”
还未靠近,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即便有雨水冲刷,也盖不过那刺鼻气味。
浅滩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死状极惨的人,惊马嘶鸣不断,四面乱窜逃入竹林之中。
溪流中,那群人正与一批蒙面黑衣人打斗,黑衣人出招迅猛狠辣,一招一式防不胜防,且他们互相配合,每每出其不意,很快,那些人就只剩三人强撑下来,可对面的黑衣杀手却还有十六人之多。
“你们是风雨楼的人!”为首男子举着剑大喝道。
黑衣杀手中站出两人,偌大的斗篷将两人身形遮掩,即便如此,也能明显看出一高一矮。
“你们究竟是谁雇佣来的?”见对面不答,男子又道:“我……我出三倍价买命!”
一声冷笑在雨幕中传开,黑衣人缓缓抬手,只闻唰的一声,三道利刃就从他身后窜出,使剑之人身形极快,几乎还没怎么看清,对面那三人就直挺挺地倒在溪水中不动了。
几名黑衣人上前查看尸体,确认无误后准备撤退,就在这时,河岸上的竹林中突然传来一声枝桠的爆裂声响。
瞬时,为首的一名黑衣人动了,一道冷光从他袖中射出,直冲竹林而去。
“叮”的一下轻响,利刃和冰凌撞到一起,下一刻,池鸢和薄薰就从竹林中飞出来。
豆大的雨滴砸在池鸢的帷帽上,风雨交加之中,对面黑衣人齐齐拔出利剑,指向她们。
池鸢不动声色的观察这群人,听地上的尸体说,他们是风雨楼的人,风雨楼的人她很熟悉,但眼前这批人却有一种异样的陌生感。
风雨楼的杀手没有特别区分的装束,出行都是统一黑色着装,大多数人都用面巾遮住脸,能看到的就只有一对暴露在外的眼睛。
不过,他们身前站着的两个人,其中一人的气息却让池鸢有一些熟悉。
那人身形被斗篷遮掩得严实,背在身后的剑,用几块破旧发黄的麻布包裹,露在外面的眼睛,老态浑浊,其中闪烁的光芒,如雨夜一样冰冷刺骨,他身上没有一丝杀气溢出,但却有一种隐而不发,震慑人心的气势压迫而来。
池鸢多看了两眼,确认自己是见过这个人的,但在哪见过,她一时还想不起来。
站在老者身旁的另一人,同样身披黑色斗篷,看她的眼神就没那老者锐利逼人,他的眼睛很好看,睫翼很长,眼角的肌理白如雪,再加上他稍矮的个头,池鸢断定,这是个女人。
“你们是风雨楼的人?”池鸢开口询问。
黑衣老者浑身一震,眼神瞬变,双目直勾勾的盯着池鸢打量。
“小丫头,是你!”老者声音沙哑低沉,他抬手一挥,身后黑衣人立即收剑,而他却缓缓解下自己的刀,向池鸢迈进。
“既是有缘在这里遇见,还请小丫头赐教一二。”话音一落,老者抽出长刀,猛然向池鸢进攻。
池鸢点足飞退,一道清波在溪水上划开,下一刻,银色长剑就出现在她手中。
“主人,要不要我帮您收拾这个老家伙?”薄薰跟着池鸢一起退后。
“走开,别捣乱。”
薄薰悻悻闭嘴,扭身飞到岸边观战。
雨雾之中,两道身影在溪水中交织,云霭之上忽现一道雷光,三息过后,震耳欲聋的雷声滚滚而来,与此同时,两人刀剑交错的冲击波也在河面之上炸开。
“叮叮叮”清脆的刀剑碰撞声彻响不断,绚丽的银色剑光照亮了溪流,和云层上的雷火电光交相辉映,与池鸢相斗的老者功力不俗,刀风刚猛霸道,和她挥出的剑气不相上下。
老者出刀速度越来越快,每一次出招都让池鸢的记忆苏醒一分,轰的一声炸雷,两人兵刃交错在一起,池鸢看着近前的老者,老者也用一对阴翳又冰冷的眼睛盯视她。
在这一刻,池鸢终于想起来了,他是她初次入世下山之时,交手的那三名风雨楼杀手之一,之前在莲花宫,灰烬死在她剑下,剩下两人就突然暴走,对她展开猛烈的复仇攻势。
“原来是你!”
老者冷笑一声,“看来小丫头想起老夫是谁了。”老者说完猛然震刀,强劲的刀气震得池鸢退后一步,但仅仅只退了一步。
老者神色顿变,诧异看着池鸢:“许久不见,小丫头功力进展神速,当真是天纵之才。”
“过奖,老头儿你的功力也胜过当初。”
提起旧事,老者的眼神瞬变,他冷哼一声,举刀劈向池鸢,“既然小丫头都明白,那也自当明白老夫今日的意图,小丫头,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要想活命,那就杀死老夫。”
这一下的刀锋极其猛烈,劈来之时如有排山倒海之力,池鸢手腕翻动,银色光辉在暗夜之中阵阵发亮,刀刃直下的一瞬,长剑也迎刃而上,铮的一下刺耳声响,在竹林之间久久回荡不断。
刀锋擦着池鸢耳畔落下,几缕青丝随着雨滴坠落,忽而,身侧刀光一闪,老者扭身朝池鸢身侧袭来,池鸢轻盈跃起,足尖轻点他刀刃,随后又一个翻身,手中长剑在空中化出一道绚丽剑光。
剑光炸开之时,老者身上的衣袍应声碎裂,喷涌的剑气将老者的面巾兜帽尽数吹翻,花白的头发在风雨中胡乱飘摇,老者苍老的面容也随之暴露在池鸢面前。
“果然是你。”池鸢冷笑一声,提剑而上,“既然你想找死,那我也没有理由拒绝。”
溪流之上,双方打斗越演越烈,水面波动不断,周围的雨幕也因为四处乱窜的剑气改变了轨迹。
两人的身影快到模糊,在雨夜之中更是难以分辨,借着偶尔闪过的雷光,依稀能看见溪流上漫延开的血迹,以及片片飘落的黑色布料,很显然老者已经落入下风。
溪流另一边,风雨楼的杀手静静站在原地看着,为首的女子依旧保持之前的姿势站立不动,但她握剑的手却悄悄收紧了。
两人这场战斗哪里能算作是寻常切磋,分明就是一场生死斗,女子看着老者不断后退的身影,手中剑刃一转,终于按捺不住冲了上去。
彼时,池鸢刚一剑将老者击退,眼角余光就瞥见身后有冷光袭来,她侧身一转,翻身躲过女子的三招剑式,随后挥出一剑将女子击退,悠悠落在摇曳的竹枝上看着她。
“怎么,不是生死之战吗?老头儿竟耍赖,找了帮手来。”池鸢笑着嘲讽道。
老者杵着长刀站起身,雨水浇透了他的黑衣,半边袖子耷拉垂下,肩头剑痕不断渗着血珠,他扯掉袖口快速绑好伤口,看也不看那女子一眼。
“你来作什么,还不快退去!”
“慊溯前辈,您不是与她切磋吗?为何变成了死斗?”
“这不关你的事,速速带着其他人退去,不要管老夫!”老者喘着粗气勉力站稳,他缓缓提起刀,整条手臂都在打颤。
女子站在一旁看着,也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慊溯前辈,虽是敬您一声前辈,但您却无权命令我,今日任务已完成,身为部下,您必须安全跟我回去。”
慊溯急得连吐了好几口血:“咳咳……若老夫违令呢?”
女子淡漠看着,冷声回道:“那前辈莫怪我使非常手段了。”
“你,咳咳……这不管你的事,桑柔,你不要管老夫,快走!”
“慊溯前辈还是顾好自己再说吧,您既然如此惦记此人,那我便代您好好领教一下她的高招。”女子说完,挥出剑刃,冲向竹枝上的池鸢。
桑柔的剑,看似轻盈如风,但其背后隐藏的气势却异常凶煞,池鸢初时轻敌,稍稍一挡,险些着了她的道。
竹枝被雨水浸润得格外湿滑,池鸢被桑柔一剑打下枝头,坠身之时,桑柔的剑招又紧追而至,池鸢唇角勾动,在她剑锋即将抵达之际,猛然回身,挑剑而起。
桑柔反应极快,翻身躲过池鸢的剑招,接着以更密集的攻势向池鸢进攻。
与慊溯打斗之时,池鸢只用了五成功力,而之前在莲花宫的那一场战斗中,她打败灰烬几乎用尽了全力,如今的她今非昔比,无论是道法还是剑术都进步飞速,慊溯一个凡人再如何努力,也赶不上她修炼的速度。
可面对桑柔的剑势,池鸢轻描淡写的对招,却开始有些后继无力了,她一边打一边观察桑柔,这女子看着骨相年轻,不过三十的年纪竟有如何精湛的剑术,看来风雨楼藏龙卧虎之辈还是不少。
听他们方才的对话,慊溯还是她的部下,如此也能间接说明桑柔的武功远在慊溯之上。
正当池鸢遐想之时,面前桑柔突然不见了,池鸢立即回神,凝神探听,周围雨幕和夜色重重交叠,除了远处黑衣人的气息,以及竹林边粗粗喘息的慊溯,竟感受不出一丝那女子的气息,如此隐匿的手法,当真比她还高明。
忽地,身后有细微的气流涌动,池鸢立即躲避,接着剑刃一转,急斩而去。
“当”的一声,两把剑刃相撞在一起,雷光之下,桑柔的脸就近在咫尺,她看着池鸢,眼中露出欣赏神色。
池鸢对她嘲弄一笑,银色剑身突然冒出一朵朵霜花,霜花顺着交错的剑刃,漫延到桑柔的剑上,桑柔顿然惊异,抽手时,那霜气也跟着窜到她身上,立时,她持剑的手就感到一阵阵刺痛。
桑柔忍着刺痛,趁池鸢得意之时冲身突袭,池鸢岂能不察,双足一点,借着身边的竹枝,飞绕直上,踩在竹枝顶端,随着风雨一摇一晃。
桑柔抬头看了一眼,悄悄运转功力,飞身而起,就在这一刻,一道惊雷猛然从云层间落下,正好在她们不远处的竹林中炸开,震耳欲聋的雷声,惹得大地都跟着一起震颤。
然而竹枝上站着的两人却一动不动,看着对方,雷声消失的刹那,桑柔的身影又不见了,随之而来却是一场密不透风的剑风,劈头盖脸的朝池鸢砸来。
池鸢面色微动,执剑的手轻轻抬起,一道银光至她指尖而起,一直流泻到剑锋,点点星光如夏日流萤,环绕在她周围,她轻轻舞动手里的剑,看似动作很慢,但在外人看来肉眼都分辨不清其动作。
在剑势扑来的那一瞬,池鸢横剑一扫,“嘭”的一声炸裂巨响,周围竹林齐头而断,气浪向四下漫开,这一刻,从云层倾斜而下的雨幕都静止了片刻,剑气扫过,飞溅的雨滴如弓弦的利箭,嗖嗖的往四面八方射去。
竹林中的竹子皆被雨滴穿成了筛子,桑柔的藏身之处也很快暴露,她展开衣袍,用剑缠着抵挡四面扫来的雨滴,但很不幸,一点雨滴还是擦着她的剑刃,击中了她的肩膀。
桑柔身形一晃,从竹枝上坠落,再抬头时,池鸢已经来到她身前。
桑柔摁着肩头,看着池鸢:“你究竟是谁,为何慊溯前辈不顾生死,也要杀你?”
池鸢轻轻提剑,剑刃指到她脸上,桑柔看着剑锋上流泻的寒气,没有动作,因为她感觉得到,此刻的池鸢身上并没有杀气,同时她也不敢动,她在堵,堵池鸢没有动手的意思。
池鸢手腕一转,桑柔覆面的黑巾便碎成两截,黑巾之后的脸很美,也很年轻,但她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眼中也只有冷意和防备。
“问别人名字之前,是不是先该自报家门比较礼貌?”
桑柔微微敛眸,冷声道:“风雨楼,甲字杀手桑柔。”
池鸢缓缓收剑,“还真是风雨楼的人,为何之前我从来没见过你?”
桑柔转过脸,“风雨楼的杀手何其之多,你没见过很正常。”忽然,桑柔似想到了什么,转头看着池鸢,“不对,听你话的意思是对风雨楼很熟悉?慊溯这般恨你,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
池鸢轻笑出声:“我杀了灰烬,他只想为兄弟报仇罢了。”
“灰烬……”桑柔眸光一震,平淡的语气终于透露出一丝惊讶情绪,“你,你是鬼笛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