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腴之色 第6章 好看

和梅洵这性子不温不火的主子比起来，身为仆从的长欢显得雷厉风行多了。风风火火的将流光阁所有的下人拎出来训了通，盛气凌人的模样毫不逊色于各房掌权姨娘。

门窗大敞透着风，阿芙看着那些被训的灰头土脸的下人们，一个个忙进忙出走动。将劣质的黑炭换成了上等的银碳，战战兢兢换被褥，铺床单，准备梅洵泡澡的香汤。

“九姨娘，用些茶罢。”梅洵温声道，伸手递了杯热茶过去。

茶香醇厚，茶色碧青，和阿芙以往在茶摊那喝的粗茶有着天壤之别。她小心翼翼的用双手捧着，两枚酒窝悄悄冒了头。

“多谢少爷。”

梅洵的唇正抵着碗沿，闻言放下茶盏，含笑道：“你倒是头一个与我如此生分的姨娘了。”

阿芙赧然，酒窝却深了些。

似是察觉到她的羞赧，梅洵的声音又放缓了些许。“说到底还是我冷落了你，身子骨太不争气。”他愧疚的叹气，“你若有难处随时可以告知我，不必藏着掖着，委屈了自个儿。”

阿芙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只是她性子温糯惯了，又是寄人篱下，心里没底气哪儿敢多惹事端，只好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准则，一直忍到如今。

“我不想给少爷您添麻烦，而且.....这事儿也不怪您。”然后她岔开话题：“少爷今夜怎会出现在那儿？可是要去哪儿？”

梅洵嗯了声，道：“四姨娘差人请我去宝光阁坐会儿。”

耳侧接着响起他舒朗的笑声。

“四姨娘最是活泼好动，此番我在流光阁的事儿定然已经传到了宝光阁，明日还不知她会如何与我闹。”他语气带着浓浓的宠溺，听得阿芙都忍不住生出了艳羡。

心里有点儿酸溜溜，可一想到四姨娘那甩自己几条街的身段与容貌，她一下就释然了。

她道：“四姨娘一定还在等着您呢，我送少爷您去宝光阁吧，这儿离宝光阁也不远。”

梅洵摇摇头：“不必了，明日去也是一样。说起来九姨娘你就这般不待见我吗？怎的一个劲儿的就把我往外推了？”

他摸了摸下颔，略为惆怅的自语了句。“我记得小时候长的还挺俊俏，难不成这会儿长残了。”

阿芙呛了口，磕磕巴巴的解释了一番。但儒雅沉稳的梅洵却一反常态，兴趣盎然的追问起了容貌的问题。

“九姨娘，平心而论，你觉得我.....算得上好看吗？”

“算、算的，”

“此言不虚？”

“不虚不虚，一点都不虚！”

“那....有多好看？”

“.......”

“哎，就知道你是哄我的。”

“没、没有，不是哄，也不是骗。少爷您.....是真的好看的！”

梅洵笑了下，“那你也得告诉我，我到底有多好看啊。”

有多好看，他有多好看？这可问倒阿芙了，于她而言好看的东西太多了，村里同龄的姑娘新扯了块杏花儿色的布做衣裳，衬的人肤白胜雪，纤腰楚楚，看得村里的单身汉两眼放光，醋得姑娘们离春节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就争先恐后买布做衣。

她上山捡一筐新鲜的山楂，坐在石头边，用干净清甜的山泉水一个个仔细清洗，带回家做果脯吃。制作果脯的过程她亲力亲为，能把酸涩难以下咽的野山楂，变成瓷盘上酸甜可口的果脯，让她也有小小的自豪，甚至觉得那一粒粒红润剔透的果脯比戏文中的红玉玛瑙要美上几分！

她总能在枯燥乏味的生活里寻找亮点，耳之所闻，鼻之所感，眼之所见，手之所触，一定有一眼惊艳难以忘怀的东西。

但少爷是不一样的.....

金丝绸缎，珍珠玛瑙，诸如此类的绝世珍品都没他来的耀眼。他是她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是她见过的最心动的人。是看见就会忍不住欢喜，还想再看第二眼第三眼的欢喜。

可是她却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句来告诉他，他有多好看，多让她心动，多让她欢喜。

书到用时方恨少，她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直到梅洵泡澡的香汤都准备好了，她仍然给不出一个答案。梅洵本就是带着逗弄她的心思，对她的答案其实并不抱什么期待，但他能感觉得到她的认真与焦急。

起身时，他抚了抚她的手背，蔼声道：“慢慢想，不必着急，哪日想出了便哪日告诉我。”

阿芙心里一颤，抬眸就见树梢挂着的那月牙儿，不知何时悄悄溜到了梅洵身后，在他身后发光发热，满目银白，他是清风霁月，风华绝代，而他却不自知。

“少爷！”

她疾行几步，“您是....您是天上的月，您是比月亮还好看的那种好看。”

梅洵怔了怔，他比天上的月亮还好看吗？倒是头一次听到这么新鲜有趣的话呢。

他忍不住唇角上扬，轻轻应道：“九姨娘谬赞了，不过一介布衣....凡夫俗子罢了，哪儿高攀得起。抱月长终，终是痴心妄想，偷生至此已是天赐福泽。”

话尾处，梅洵的声音已是低不可闻，能听清的恐怕只有他自己了。

“不是的，少爷。”阿芙双手交叠在心口处，神态语气都透着股虔诚的味道。“我家世代为农，耕田种地，祖祖辈辈中能认得些许字的，也就是我爹了。从我有记忆起，我爹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能以貌取人，虽然....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我.....”

“我孩童时，我爹每逢赶集都要拉着我在路边蹲看会儿，一蹲就是半盏茶的功夫。我爹也不干啥，就是笑眯眯的看着行色匆匆的人，好像很开心的样子。我那时不懂，以为他是累了所以蹲在路边歇息呢。后来等我大了点，我爹才指着几个人说——看见那个长衫书生没，长得挺老实的吧？穿的也干干净净的，好像也挺有学识的，嘿，人家可有好几个姘头呢，前些天投湖自尽的六姑娘就是他其中一个相好。”

“那个卖猪肉的李大荣前几年把给自己老娘看病的钱全赌完了，痛哭流涕的差点儿没被村里的舅老爷打死。后来剁了三根手指，信誓旦旦的说再也不赌了，现在倒好啊，妻子女儿全卖勾栏院去了。”

“每天穿梭在大街小巷倒夜香的老头儿，年轻时是个小有名气的江南才子。”

带着回忆的叙述中，阿芙童年的画卷慢慢铺展开，她几乎是克复着她爹的语句来的。“......所以，凡事不能看表面，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自然也有简约其外，隽永其中。人，不可妄自菲薄。”

回忆到此，阿芙涓涓细流般的讲述也自然而然断了。思及家人难免心生怅然，俩人一时都没了话。

沉寂许久，梅洵先开了口：“这般通透的见解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想来岳丈大人是个玲珑之人。今后若寻着机会请岳丈指点一番，那可真是天大的福气了。”

阿芙半听半猜出了点意思，觉得梅洵过太客气了，也感动他不嫌弃他们出身寒酸，态度如此谦恭和煦。

她道：“少爷过誉了，我爹他就是个种地的，哪儿懂那么多呀，就是听多看多了才生出了点想法。我们都只是普通的农户而已。”

梅洵如万年死水的双眼仿佛凝聚起了微光，让阿芙产生了他正凝视着她的感觉。

“人，不可妄自菲薄。这要是让岳丈大人知道，说不定要恼你。”他呷一口茶，温声着，“每个人生来就是不一样的，上天给了你什么，你就受什么，或贫贱或富贵，怎样都好，到最后都离不开一个心字。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阿芙似懂非懂的听着，偶尔响应几句。

俩人聊了许久，等长欢黑着脸来催第二回的时候，方才分开。临走前，梅洵揉了揉她的头顶，轻声说了句：“没有谁和谁是一样的，九姨娘你也是。”

沐浴回来后，阿芙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他目不能视，这事儿自然是长欢说的。梅洵以为她是累坏了，本想喊醒她扶她去床上睡，但当他碰到她仿佛冒着热气的皮肤时，才觉得不对劲。

——受寒发烧了。

梅洵从小大病小病不断，为了方便及时看病，梅府养了几名医术精湛的大夫，还特意建了个药材库，专门用来存放各种珍稀药材。所以他当机立断的让人去请府里的大夫过来。

阿芙发烧时安静的像睡着了一样，呼吸平稳，若不是她紧皱的眉头和红得跟烙铁似的肌肤，任谁也察觉不出她的异样。

大夫开了个药就走了，底下的人负责煎药，梅洵守在阿芙床边坐了好一会儿，不是捻被角就是探体温，若不是双眼不便，恐怕连喂药都能包揽过去。

目睹这一切的长欢看的眼都发直了，他觉得他家少爷也太善良了，九姨娘从头到脚有哪儿值得男人喜欢的，除了声音好听了点，可其他姨娘也不差啊，她这么一无是处，少爷为什么还对她这么上心啊。

难不成真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了么？他抖了抖，一阵胆寒。不会的不会的，少爷一直都是温和有礼，风度翩翩的，对谁都一样好嘛，要是少爷眼睛看的见的话，逃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看上九姨娘！

“少爷，夜深了，小的服侍您歇下吧。九姨娘有人照顾的，您不必担心。”

梅洵手心正覆在阿芙额上，他刻意压低了声儿。“再等会儿吧，等九姨娘喝了药我再睡。”

长欢撇撇嘴，不满的瞪向床上的人。“少爷，您别为了九姨娘把自个儿的身子给熬坏了，夫人该心疼您了。”

梅洵这才有了点反应，长欢趁热打铁：“而且夫人要是知道您是因为九姨娘才熬坏身子的，指不定要责罚九姨娘呢。”

梅洵这才堪堪起身，嘱咐句好好照顾九姨娘，就跟着长欢到别处歇下了。

阿芙第二日醒来时，梅洵已经离开了。外头暖阳高照，敬茶时间早过去了很久，想到这点的阿芙顿时下了身冷汗。

匆匆忙忙的把被褥一掀，轻飘飘的敲门声荡了进来，她神经瞬间绷紧了。

“九姨娘，您醒了吗？奴婢给您送洗脸水来了。”

这殷勤的有些过头的声音让阿芙愣了几秒，她想了会儿，才弱弱的回了句:“进来吧……”

进来的是个叫如画的丫鬟，平日里和彩莺走的特别近，连模样也有六分相似。以至于阿芙在见到她的时候，心里都会带着几分不舒服。

如画讨好的向她笑笑，她就不自在的把头偏了过去，如画也不觉尴尬，甚至主动的要伺候她梳洗打扮，不过都被阿芙一一回绝了。

她知道这些不过是暂时的讨好罢了，彩莺那样的贪婪歹毒，岂会轻易的放过她，即便是调到了后厨，也难保不会暗地里使绊子。

所以她要对所有和彩莺沾边的人敬而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