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玉阁,云巍与白云客下棋,白云客神思不属,捏着枚白子迟迟不下。云巍抬起头打量他神情,“放心,倾整个大昭之力救一人,孙端己死不了。早知今日,你当初又何必与他动手?”
白云客迟疑道:“...太医院有几成把握?”
云巍道:“千年人参吊着性命,最严重处在他断的那些骨头,能不能醒得看他的命够不够硬了。”他话音一顿,指着头颅试探问:“那些发生的事你..真得都不记得了?”
白云客眉心浮出痛苦神情,摇头道:“我看着孙端己倒下去,那时极为排斥体内另一个魂魄,也从未如此想变成自己。我与他只有同时出现时,才能一同记得这期间发生过的事,否则他与我就是彻头彻尾的两个人,他做了什么我不得而知,我做了什么他也无从追究。我只记得....他要我偷听孙骈与张听乾的对话....有关那个张弈乾...随后我便有些...”
云巍眼底掠过一缕精光,他没多言,又落了一子,道:“原来如此,此事虽骇人听闻,但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你我才是自家人,孙端己的命,我一定为你救回来。不过堂兄,天下美人何其多,你看上谁不好,看上这纨绔不是注定要伤心?”
白云客沉思良久,云巍又叫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孙端己于我而言更像一个...机会,不足为外人道也,你姑且认为我喜欢他吧。”他低头看棋盘,正要落子,却看见黑子已经从四面八方将白子围住,不论他从哪个方向破局,最终都会被黑子围起的墙吞噬殆尽。
“不必再下,你长进了,这局你赢。”他释怀地随手将棋子扔进棋碗中。
发出“咚”地一声。
云雪臣将茶盏重重地按回桌面,目不转睛盯着终于等来的回信,这回落款却是“衡”字。他脸色极为难看,令人心惊肉跳。
半晌,他抬脸寒声道:“孙骈和白云客交手,生死未卜,现在太医院上下正全力施救。”
张弈乾猛地站起来,云雪臣便将信递给他,“裴衡查清来龙去脉才将信送来,张听乾现在已经得知你的位置与身份,你无论如何都不能回西都。白云客杀他又救他显然其中有古怪,张听乾送药给裴衡让他暗中拿给孙骈。他们开始内讧了,信中还提到,云巍派出六名武将出城,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做何事。”
张弈乾逐字逐句看完,失魂落魄坐在一旁沉默。
唐敬持面露异色,“这些人里可有慕远修?”
云雪臣挑眉道:“有。”
“殿前司历任指挥使不得离开京城,他们是保卫天子的最后一道屏障,慕远修新官上任就被派出去可见他要做的这桩事极为重要也极为隐秘。”唐敬持皱眉道:“云巍到底要做什么?”
云雪臣问卫赭:“俞乘来消息了么?”
卫赭道:“从他回赤云营至今,并未联系过。”
沈飞镜伸手按在张弈乾肩头,敛眸道:“为今之计,只有等变数出现我们才能清楚白云客的目的所在。”
云雪臣心烦意乱,他闭着眼睛想了想,道:“太慢了,耿烬不死,白陵终究只是将军不是统帅,我们瞒天过海,粮衣都得向西都讨,原定等白陵上任后借着这多出来的两万八千人再向西都讨一回军粮,等东西一到,我们立即启程。奈何变数又至,白云客不要万里江山...”云雪臣双目一睁,声音霎时停了。
他与案前四五人目光一触及,忽然道:“且慢,我们都忽略了一件事。”
沈飞镜问:“何事?”
“白云客为什么不要帝位?哪怕他说得再动听,他体内流的仍是先太子的血。哪怕天下人信了,云巍他信么?君不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一定要帝位,只是在坐上这个位置前,他还有事尚未完成。否则为何父皇还活着?”
沈飞镜道:“有几分道理,我们不妨从云巍入手。”
吴挚道:“官家尚在人间,或许还有一个可能。边疆形势危急,西都稍有变数,都会影响大局。”
云络与唐敬持对这番调论竟一致同意,唐敬持道:“吴大人常年在朝,熟谙当今朝廷的德性。”
“如此僵持,不是办法。”沈飞镜道。
云雪臣沉吟片刻,便让众人散了,只留张弈乾与沈飞镜两人。他问张弈乾,“弈乾道长,您现在可以说为何连夜赶来茁州了。”
张弈乾忧心孙端己,恨不能立即回西都,他一丝遮掩都没有,断言道:“金龙顽抗,茁州大凶。”
云雪臣抬眼,问:“后面那句听懂了,金龙顽抗何意?”
“若非吴大人一言惊醒梦中人,我仍不解。”张弈乾神情有几分古怪道:“...我之所以前来殿下身边,是因前星又亮,这意味着江延儒的阵法失效,五星聚奎处的那包骨灰...被人动过。这可能就是天意,殿下隐没行踪,只待徐徐图之。今日看来,不能再缓了。西都金龙顽抗,茁州便是大凶。”
“因与果的关系么...”云雪臣目光微微一变,他招了招手,声音低而冷:“卫赭,你亲自跑一趟,告诉裴衡与楚砚楚大人,挑个月黑风高的夜,送那位上路吧。云巍与白云客之间究竟谁称帝的矛盾,也该放到明面上来争一争了。”
卫赭深深垂下头颅,“是。”
沈飞镜问:“那耿烬么?”
云雪臣望着门外的落雪,道:“传信白陵,杀。”
张弈乾与沈飞镜负手望向庭院,风吹枝乱,竹影乱摇,一地冰雪已过人踝。天低暮色寒,百里之外的拒留关比这深庭院要更冷些。
拒留关下了场今年最大的雪,高及人小腿。天寒地冻,天和铠甲一个颜色,又冷又暗,让人生不出好心情。
白陵今夜照例带队巡逻春不渡。往常为避免不必要的摩擦,他们鲜少会越过守天关去,但入冬以来每一日的巡逻队伍都要沿着春不渡走到拒留关最后一道关卡处,这是片缓冲地带,一来一回约十五里路,入冬以来昼夜不能缺人。五百人马分为十队来回巡逻,每队设一名队长,酉时集合回营用饭,夜里换防。
马蹄踩在地面脆得生响,白陵坐在马背上,放眼向北方天际望去,有星无月,黯淡星芒冷冰冰的闪烁。夜风呼啸中,似有若无的红光映在天穹上,时隐时现。
白陵一动不动盯着远天,看错眼了么?
看了片刻,一名队长呵斥道:“快酉时了,斥候队怎么还不归队?来人,去找。”
他的声音几乎被风吹散,另一名队长道:“斥候平时归队最迟,飞骑将军领兵巡营的时候斥候队也有迟过酉时的先例,我们且先整队。”
白陵抬手阻止道,冷声道:“不必整军,再等等,两盏茶时后再不回来,留一百人在此地,其余人马随我向拒留关搜查。”
狂风大作,黑云低垂,雪深野阔。等到所有巡逻兵马都归队,雪纷纷扬扬,地上的冰面冻了一层又一层,马蹄打滑,行得慢,仿佛有所预感,竟无人出声。这时又有一列卒兵归队,“将军,南边今日无异。”
酉时到了。
白陵心头那阵不详像当头冷水,他捏了捏眉心,抬声道:“所有人跟着我来,全队往拒留关行进!”
离队是极其严重的,捉到便是军法处置。
方才回队的士兵面面相觑,白陵亲自带队往前走了很远,以防万一,队中所有人不得举火。黑暗中所有人沉默不发一言,走出拒留关口的连绵石门,眼看就到边界,却仍无异动,不少人无声地呼出了一口气。队里一名小兵笑嘻嘻转头对身旁人悄声说这次斥候队那两人要丢人丢大了。
他没得到回答,抬头一看,却见所有人直勾勾盯着前方,紧接着他听见一道沉冷的声音炸响在前方:“敌袭,轻骑队回营速报,令备陷队打开连环机关锁。”白陵回头,看着惊呆的众人:“还不快去!”
抬起头的士兵一齐打了个寒颤,夜色中,火光从远天一线处,带着焚烧一切的气势,正贴地行来。
....那浩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幕,让人简直不能细想到底有多少兵马。
主将的冷静镇压了众人的惊惧,轻骑迅速回头。白陵燃起火把跳下马背,火光熊熊,照见他森寒的脸,他探手向前一伸,众人这才看清拒留关将两国土地一分为二的那条白线外,死不瞑目的斥候骑兵躺在地上,仍凝固着那个抬臂向南,目眦尽裂的表情。
箭尖从额前贯穿,显然是在转身奔跑的瞬间被一箭洞穿。
他率先察觉异样,却来不及了。
白陵一抹那人瞪大的眼睛,道:“带他回去,周遭无人,他是被内奸所杀。诸位,不必惊慌,这一战注定要起,只是我没有想到居然是从赤云营内拉开了战局。”他语气陡变,寒声道:“所有人与我立即回营!”
另一厢,轻骑队伍飞驰回营,将前因后果禀报主将耿烬,四下皆惊,当下调兵遣将,集结早有准备的五万兵马。白陵像一阵风雷,回营是二话不说,先派人将跟着自己出营的所有人抓起来扔进大牢,并下令只由掠夜骑看守,闲杂人等一律不得探视。
这一命令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这些兵马并未是哪一人麾下,而是整个赤云营中的队伍分批出人。不止有掠夜骑的人,骑兵步兵乃至弓箭手都有,与他同级的将军们还未反驳出声,便被他冷冷一句:“内奸就在这四百九十九人中,然大敌当前,不容细究。今日谁要求情,谁便是奸细!”说得哑火。
一刻钟内,拔栅收营,辎重营自发向上安城的方向退去二十里。顷刻间营地变作平野,五万兵马与营地外的两万八千民间兵马肃立成大军。
这支备整一冬的兵马,终于到了他们用武之地。耿烬拔出腰间宝剑,直指北方天际,沉声道:“出兵!”
昭元平九年十月廿六日夜,夏辽二朝陈兵十五万,由李吞领兵,嵬名恪为前锋,一路南下,向矗立了数百年的拒留关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