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相平静,掌心攥着条认罪血书。他咬破的指尖已然凝成血痂,只是那触目惊心的红让人细看不得。
枢密使孙次庭连夜进宫面圣,言之凿凿断定太子被陷害入狱一事蹊跷古怪。又提起三年前太子身陷冕陵险些死在山崩之中,至今这些人贼心不死,敌人在暗太子在明,他们一定大有图谋。
云啟见他身披夜露而来,倒也冷静地听进去几句,随即下令唐敬持与孙次庭一同入诏狱带回皇城司大牢先行审问。
孙次庭打开牢门时,那张血书就紧紧攥在云雪臣冻僵了般蜷握起来的掌心,绢布余温散尽,其上斑斑痕迹未干。
他们只晚了一步。
*
辰巳之交,天阴欲雨。
皇帝寝宫大门洞开,臣子跪了满地。为首唐敬持与孙次庭二人躬立在旁。
一生特立独行的皇帝此时仿佛衰老了十岁,他老眼含泪,首如飞蓬,手里死死攥着那张云雪臣的遗物。
门外空气潮湿,夜雨细丝一般蒙蒙落下,惹得人心烦意乱。
“朕不过是吓一吓太子..”云啟喃喃道:“怎会如此....来人...来人...这不对...唐敬持!”
“臣在!”
“将皇城司三千人马尽数放出去!诏狱的老鼠也不得放过,彻查!”
“陛下,殿外丘大人和郑大人求见。”思净快步上前,低声道。
“快让他们进来!”云啟猛地起身。
丘存壑与郑霓大步流星进殿,面色肃杀。二人一同跪下去,竟不开口。
满殿寂静一时间落针可闻。
云啟容色哀戚,向前一步,不敢问一句尸身如何。
唐敬持搀扶着云啟,回头看向郑霓,道:“郑大人刑官出身,又有丘大人在旁辅助,不知太子尸身可验明了?”
郑霓微微一颔首,后背挺直:“尸身的确是太子无错,可臣等发觉一怪异之处。...唉,还是丘大人说罢!”
丘存壑深得皇帝赏识,云啟一手按在唐敬持手臂上,颤声道:“说啊!”
“回禀陛下,”丘存壑叩首道:“殿下指尖血痂颜色发暗,分明是毒发之象。退一步来说,太子殿下畏罪服毒自尽,可他为何要留一条这样得认罪书?太子殿下身死一事,必是他杀!”
这话掷地有声,诸位臣子心惊肉跳抬头去看皇帝脸色。陆判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数当头一巴掌,下意识问:“...这,丘大人会不会有看错,若真是太子畏罪,此事追根究底仍——”
郑霓冷冷打断道:“陆大人,那是不可能的。陛下手中那份血书颜色鲜红,乃身体极为康健者才能流出的血色。若真是殿下畏罪写下,血字必然深暗,这背后之人千算万算偏忘了什么叫自作聪明。若寻常人中毒,尚无如此变化,问题就出在三年前太子殿下在东宫曾遭人落毒,此毒性酷寒,名为一夜雪,殿下已经中过此毒,浑身血色较之常人已是更深,更不必说这一回那幕后凶手所下之毒又是一夜雪。殿下指尖有破口,又非是利刃所伤,的确说明他的确曾写过血书,只是那封殿下真正想要说的话,已被幕后之人调包了。”
“朕的皇儿...”云啟闻言悲不自胜,如同被连血带肉撕扯下鬃毛的老狮怒吼道:“查,给朕彻查!一定是有人谋害太子,朕只吩咐诏狱关押,谁敢越过朕谋害太子!穆远修,带兵一寸一寸搜查诏狱与周围,血书字迹未干便被孙次庭撞上,那人跑不远,定然还在周围不远处!”
穆远修道:“臣遵旨。”
皇城司与马军司五千人马掘地三尺搜查,声势浩大,已然吓得自宫人至卫兵胆寒。
这一搜寻,便是从早到晚。
夜幕笼罩,风雨淋漓,秋寒渗骨。深秋的风雨最是寒冷,能将人的体温一口气卷出去。
穆远修抹了把扑面雨水,手指冻得青白,他一手提着个侍卫拖进殿门,“陛下,人找到了,藏在冷宫的枯井里。”
“可有雪臣的..”他无论如何说不出遗书二字。
云啟教训皇子的办法不少,但绝无杀之而后快的念头。否则云雪臣如何平安长大?
穆远修艰难道:“...有。虽洇开些许,却仍...”
唐敬持紧随其后进殿,闻言不动声色地看向坐在榻边的云啟。灯火明亮,映照得皇帝那张布满纹路的脸如同花甲老人。
唐敬持眉角微微一抬,是他眼花了么,怎么皇帝一夜之间老成这样?
“拿来,让朕看..”云啟悲痛难言。
穆远修上前,屈膝呈上一片撕得十分毛糙的布。云啟的目光仿佛被毒虫蛰了,他猛地偏过脸去。
那上头原来只有一句话。
“来生不入皇家门。”
一句悠悠长叹,胜过陈冤万言。
云啟转脸盯着九枝灯上稳立的烛火,默然半晌,忽而双泪长流:“....冥冥之中有天意,这定然是晴烛怨恨我,否则我们的孩儿怎么会在死前留下与她一样的遗言。你们下去罢,唐敬持,此人带着太子遗书,你将他收下去好生照顾,务必令他平安醒转。”
白黯收兵后天下太平,云啟改元,后夺兵权,震四境。自此,天子被长生占去全副心思,再不沾染女色。唐敬持行礼退下,穆远修一愣,随即从云啟的语气中反应过来,晴烛应是皇后徐照的小字。
他心中生出几分怪异的违和感,难道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巧合么?
风雨潇潇,夜气陡寒。
皇帝云啟临窗而坐,握着那片染血的布彻夜没合眼。
*
太子暴亡疑案震惊朝野,元平九年十月初五,元平帝循古训礼制下葬对外宣称暴病而亡的太子,谥“昭恭”。
容仪恭美曰昭,昭德有劳曰昭,尊贤让善曰恭。云雪臣“九泉之下”恐怕没想到他这突如其来的死,竟让他得了个良谥。
皇帝伤情已极,着令皇城司彻查,昭恭太子案由皇城司一手操办,下狱连坐无数,又五日,与此案唯一相干的活口被太医院救回一命。皇帝云啟亲自审问,同日,二皇子云巍接任东宫事务的命令截停。
纶言如汗,这位沉湎修道的皇帝在位至今,不曾有一回食言而肥。哪怕是杀冯沉那日,众所周知的是冯沉口出狂言在先,缘由是瞧得见的。
朝中风云变幻,令臣子人心惶惶,只有明眼人大约辨出昭恭太子的死讯,与二皇子云巍恐怕脱不了干系。
*
拒留关雪深及小腿肚,白陵领队回营,这日他们剿了两队夜袭夏兵,将俘虏押回来后,掠夜军个个都疲惫不堪,白陵示意他们解散回去睡觉。
他睡得并不好。
梦中明月照亮天地,北风卷着雪粉。云雪臣在雪野里越走越远,举世人潮在月光向自己逆行,他避开一个又一个漆黑毫无面目的影子冲上前去,可那人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一捧雾气,飘飘摇摇就远了。
雪臣,回来...
回来!
带着不详意味的梦总是令白陵心浮气躁,他翻身坐起来,一口闷了身边的凉水,累极了般摔下去。
白陵一臂横在眼前,喃喃自语:“你怎么就不肯赏我一个好梦呢..”
云雪臣不常做梦,这夜他却梦到拒留关外冲天香阵透骨浸髓,腊梅怒放,大雪纷飞中白陵一臂伸来。
那只手他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索性让他抱着。
可本应炙热的掌心却是冷的,像冰一样箍住了他的腰身,收紧,令他不能呼吸。
“雪臣,回来..”
“回来。”
那声音暴躁不安,又带着祈求。
他感到难以言喻的寒冷流经血脉,最后汇聚在心腑处,像浇进魂魄的雪水,冻得人发抖。
云雪臣猝然睁眼。
马车飞驰,木轮外裹了层青铜,行驶时轰轰阗阗,在静夜中极为响亮。
云雪臣躺在马车内的被褥里,这里头虽温暖如春,可他的眉眼居然覆盖着一层薄霜。他定定地盯着摇曳的烛火,看投在车壁的两条人影,想着方才的梦,脑海里忽然就浮起一句“抱膝灯前影伴身”,他嘴唇微动,声不可闻将这一句念了出来。
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
白陵此时坐在军帐里,外头是茫茫风雪,他会想什么呢?转念一想,白陵远在边关,他于白陵而言才是那个家中深夜抱膝坐的人。
...兴许真的太冷了,他居然软弱的妄想凭借梦里白陵一个拥抱充当慰藉。可白陵无数次与冰冷的死亡和刀剑擦肩,又该向谁讨慰藉去呢?云雪臣在这个中毒醒转的夜里,陡然惊觉,他从前待白陵何其苛刻。
他心头不好受,抬手想拂开身上的大被,可他此时寒毒缠绵入骨,整个人被一张棉被的重量镇压。低矮的榻挨着马车一壁,只容一人躺卧,小窗开在一旁桌案之侧,被皮毡帘严严实实地盖住,一丝风也钻不进来。
如此细微的声响,本应惊不起半点动静。
却令坐在小案旁撑着手打瞌睡的孙端己蓦地惊醒,他一回头,见云雪臣半开的眼睛中倒映着两点烛光,下一刻,孙端己几乎是扑通一声跪下去的,他握住云雪臣的手,劫后余生般道:“我的祖宗,你可算醒了...你知不知道,大夫说你今夜要是再不醒,这辈子都不会再醒了...”
云雪臣虚弱地扯了一下嘴角,气息微弱道:“此举险甚...幸有卿不负我意...”
“姓云的,小爷这辈子都不会再与你合谋了。”孙端己另一只手捂着心口,一脸木然地说。
“太子殿下身有三劫,此乃第二劫。看来是安然渡过了。”一道声音横插进来。
云雪臣躺在矮榻上,勉强抬头看了看人,倒是怔了一瞬,“你是何人?”紧接着他又看向孙端己,神情颇为意味深长。
“草民张弈乾,参见殿下。”张弈乾一身道袍仿佛能乘风仙去,他正了正衣冠,不由分说向云雪臣一跪,盯着云雪臣的眼睛认真道:“殿下,我是来帮您的,请您不必怀疑。天下生民的安危,尽在您仁心慈怀中。”
孙端己有几分惊讶,张弈乾为人处世不能说高傲,至少这些日子来他还从未见过张弈乾向谁显露敬佩之色。这不是装出来的,可是为什么?
云雪臣初醒,身体虚弱,说几句话便续不上气,他双眼又阖上了,气息时断时续地问:“..不问你..如何跟来的,孙骈信..你,孤便信你。今..日什么时月?”
孙端己为云雪臣无来由的信任,心中大为感动,不与他置气了,叹息道:“十月初十,我们正在前往坤州的路上。再有两日玄天教徒便要集结坤州拜见圣主,幸好赶得及,你这回当真要吓得我犯心疾...”
“殿下,恕我直言,”张弈乾忽然忧心忡忡道:“殿下身份贵重,张听乾有几分本事,他夜观天象,便知道我们要来。如此贸然,与自投罗网无异。”
云雪臣手指一动,抬臂摸索着脖颈。
“你找何物?”孙端己忽然苦笑道:“雪臣,你还不知道,如今你已经是入了坟的昭恭太子,你生前之物,我一件也不敢带。”
云雪臣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微笑,他从脖颈里扯出一枚锦囊,吩咐孙端己打开。
孙端己捏起来,察觉其中发沉手感,提着一角倒出来,咋舌问:“这什么东——”
率先倒出来的是两绺编在一起的头发,只要他这对招子还没瞎,大致能猜出来另一缕的主人是那个姓白的。
紧跟着落下来的是一粒夜明珠。
最后倒出来的是一枚巴掌大的油纸包,上面朱砂落款,写了个“江道长”,能被云雪臣称一声江道长,只有自驾鹤西去的江延儒。
孙端己手指一抖,没敢妄动。
云雪臣半晌不说话,攒了些许力气道:“我如今才明白,明白江道长算无遗策,他命荀奉以青牛山秘法炼制尸骨,道长一身骨头都在这了。将他埋在五星聚奎之地,前星*就会销声匿迹,三年前,他就知道今日的局面。”
“同为修道者,弈乾道长想来会用,我再睡一会,到坤州地界再叫我。”他强撑着说完,片刻便昏睡不醒。
“世上竟有此奇人?”孙端己目瞪口呆。
张弈乾目露悲意,虔敬接过,“江道长生前救人无数,百姓立生祠祀之...粉身碎骨如何,天下谁人不识君。”
*邯郸四句:白居易《邯郸冬至夜思家》
(ps:永爱这首诗,小时候家里放诗词三百首动画片,画面简陋,像皮影戏一样,这首尤其深刻,烛光中主人抱膝坐在四方桌旁边,窗口茫茫大雪,身影与烛影构造的意蕴之美真是人生最好的启蒙。)
*天下谁人不识君:高适《别董大》
*前星:古代紫微星代表皇帝,代表太子的星星叫前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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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