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平九年九月初六,寒露。
司天监上下由楚砚领着,在捡玉阁外跪了一宿。更声模糊悠远,从宫墙外传进来。
“楚大人,楚大人!官家召您进去呢!”思净压着声音快步走来,时隔三年,曾经那个小内侍如今也颇有些气势。
楚砚麻木地点了一下头,几个时辰前一阵潇潇夜雨,冻得司天监许多上了年纪的官员脸皮发青,嘴唇发紫。楚砚回头道:“各位都回去吧,我一人面圣。”
气氛沉重,楚砚目光忽地一凝,他抬眼越过几人肩头,朝他们身后看去。
司天监上下便也顺势回头。
天光黯淡,令人勉强视物。只见身量颀长的紫衣青年悄无声息出现在月洞门边,身旁侍臣高举着一柄绘着明月芦花秋江的白绢伞,司天监上下官员神情复杂者有之,悻悻者有之。可很快,他们尽皆低下了头。
“下官参见太子殿下。”
可楚砚只想起元平六年那个朝会,云雪臣平生第一次上殿,一如今日般从夜色里走出来。彼时群臣因太子无势,傲慢到只瞧得见那张惊心动魄的脸,时过境迁,谁又能料到今日?
云雪臣停在他们两步之外,微微抬了手,“各位不必多礼,幸而小王在江道长的引导下学过几日占星,我与楚大人一同面圣,不必担忧。”
罩着他的那柄伞无声合拢。
他看向楚砚,虚扶了一把,关切道:“楚大人呕心沥血,竟见老态。”
不过三年,楚砚双鬓染了霜白,居然有些佝偻之态,他去岁冬病了一场,上了年纪的人是不能病的,楚砚也是这时才骤然明白老之将至是什么滋味。他苦笑着拱手道:“殿下言重了,下官区区一司天监监,实在配不上这个词。不过是...有损阴德,咎由自取。”
云雪臣道:“楚大人切勿思虑太重,我们进去罢。”
*
叩天殿在云啟一意孤行中,今年春便已落成。可当初为皇帝传出“起殿祈福,润养万民”的幌子也是他楚砚干的好事。民怨在中秋后沸腾到顶,加之玄天教插手,从前容易镇压的“暴民”,已然有了秩序与兵器。
天本无二日,可看这势态,天确实有了二日。
玄天教这群人四海为家,随手就戳穿了四境的太平。云啟得知此事后,罕见地并未有太大反应,俞乘轻易不能出城,穆远修便包揽了这些苦差事。
每当穆远修得了令,云雪臣便也自请随军,云啟前两年还准许他出宫,后来便不肯了。
元平八年,云雪臣寸步未出,只在东宫韬光养晦。为满足时人好奇与皇帝疑心,再时不时传出几件拈花惹草,夜宿勾栏的风流逸事供人品评。
那年三月,一群聚在不夜河的京城纨绔调笑,“以这位之容色,解衣睡这大昭最有名的风尘美人,也不知是谁占了谁的便宜。”
“你这就不对了,听说这位是个爱南风的主,你说说,得什么样的行货才能有幸....”
这话一出,满座皆是心照不宣的挤眉弄眼。
一来二去,又牵扯到那个关于太子的流言——东宫卫率白陵轻薄太子,被怀恨在心的太子一脚踢出了西都,后来边境战事起了,听说白陵险些死在拒留关。
这世上有些人,攀谈时若不提及房中那点私事,便仿佛教人缝了口。酒为色胆,次日一早,这条消息与胆敢说这话的几人身世就放在了云雪臣案头。其中有个钱酬,云雪臣多看了一眼。
他的名声在四境不知如何,可在西都内却沾染着莫名酒色气。提及太子殿下,大多不明内里的人,往往想起的是沾满胭脂的羊脂玉。
白玉昭彰君子五德,上好的羊脂白唯有皇家可戴,可跌落在红粉里的东西,无论如何也只能在众口悠悠里打滚。
孙摔玉拍着云雪臣的肩,笑的几乎背过气去,“太子能做到你这个地步的,也是...哈哈哈...我若是你,他年继位不砍个把人头都不足以立威。”
太子那张秀美的脸上神情静谧,与好玉相似。孙摔玉瞅着,忽然又不忿起来,“无威无尊,空有德行,也是做不成皇帝的。”
云雪臣淡淡道:“立威立尊必远于民,我既然还愿意活在流言蜚语里,要的就是无威无严,任他们踩罢,再过几年没这机会了。”
*
“殿下几次出都赈灾,如此平易近民,乃苍生之福...”楚砚慨叹地说:“陛下他...”
思净的背影在二人身前不远。
楚砚不再说下去,云雪臣微微一笑,“父皇年岁日高,我身为太子,自然要为父皇分忧解难。”
捡玉阁,云啟盘膝而坐,经过半个时辰吐纳,他才提着麈尾撩开眼前纱帷。意味不明地哼笑:“分忧解难,他真这么说?”
内侍战战兢兢道:“是。那您....”
云啟一摆手,“知道了,等人到了,让他们进来。”
——守在屏风外的侍卫目不斜视。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皇城司,如今也只沦为皇帝监听皇宫内各个臣子动向的耳目。
好比云雪臣尚在一门之外,可他与楚砚的对话却已经传进皇帝的耳里,其行固然可怕,可人力终有尽时,顾了眼前,便顾不得远处。谁也不明白皇帝是怀着一腔如何神鬼不言的心思将皇城司彻底收回禁中,只为作宫城内昼夜的耳目的。
只有看出些门道的大臣笑而不语。
父死子继,可父不想死,甚至见不得这个死字,那他还乐意见这个时时令他觉得威胁的太子吗?换言之,君无戏言,云啟承诺皇城司允许云雪臣去用,可皇城司若不再是皇城司,一个空有其表的官署又能代表什么?
如今皇帝昼夜“微行”,行到走火入魔的地步。早朝照常,皇帝不见人影,整日立在阶下听朝会的居然是一个年纪轻轻的道人。
这简直是有史以来闻所未闻的荒谬事!
楚砚一想起此事,便忍不住要与云雪臣诉苦,可当他侧首时,与他并肩而行的云雪臣嘴角那抹恬静的笑却又让他想喷出一口凌霄血来。
眼看着捡玉阁近在咫尺,思净上前通报,楚砚没有忍住,他站住脚,破天荒地伸出手臂拦了一拦,“殿下,您...”
他简直愁得一夜白头,可云雪臣只是疑惑地看着他:“楚大人跪了一宿,可是身体不适?”
楚砚痛心疾首,“殿下,太白经天,国将不国!你我知,天地知,可那些人不信呐!陛下沉迷长生,原本不该,臣以为您应..”
“楚大人,官家召您呢。”思净像个飘忽不定的幽魂出现在楚砚背后,楚砚脸色扭曲了一瞬,他缓缓转过头去,露出了个咬牙切齿的笑容,“..带路。”
云雪臣目光微微一动,脸上画皮般的恬静终于显出一丝诧异。
看着思净由衷欣然的脸,他缓缓蹙起眉。
*
“太白经天一事,国师已与朕细说过,你们两人来就为的此事不成?”云啟下了地,他如今青纱为袍,襟口绣鹤,云雪臣看在眼里没作声,楚砚一撩下裳跪了下去,沉声道:“陛下真龙天子,怎能衣鹤着青?”
云啟温和的神情顿时露出几分不耐烦,他冷冷道:“莫说云鹤,朕哪怕衣虫,那也是真龙天子。还是你楚砚想说,穿上这身衣裳朕这龙椅就保不住了?”
他说这话时像是与楚砚说,可眼神却盯着云雪臣。云雪臣道:“父皇若不是真龙天子,这大昭之内早已大乱了,何来今日这般太平?两年前耿将军送来的密信,您也命人立即彻查,关了一批人。尽人事,听天命,父皇保重龙体才是首要。”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明里暗里都往云啟的心口上戳,云啟脸色果然和缓了。
“臣绝无此意!”楚砚心下一惊,只怕牵连云雪臣,忙解释道。
“思净,把年前南边贡的君山银针泡一壶,”云啟坐到桌旁,不阴不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要是有这意思,方才你进不来朕的捡玉阁。起来罢,说说司天监有何发现,值得你们一群人跑来跪几个时辰。”
思净匆匆去了,楚砚起身道:“谢陛下。昨日寅时,太白星乃阴星,朝为启明,暮为长庚,白昼当伏。若青天白日里为人所见,被称为太白经天,若经天,则....则...”
楚砚的声气低了下去。
“磨磨唧唧,要你说时却不说了,这是何意?”云啟眯了眯眼睛。
思净手脚很快,他端着案盘回来,垂首倒了茶,又匆匆退下。
云雪臣上前一步道:“父皇,此话若说了,向来是大不敬,若不说,又犯了欺君之罪。还是我来说罢。太白昼现,则百姓流亡,苍生..”
云啟陡然看向云雪臣,他看见太子一脸平淡地与自己对视,不为外力所动地说出了最后两个字:“更主。”
云啟好半晌没说话。
云雪臣双膝一跪,沉声道:“此乃前人谶语,更是江道长留下的锦囊其中所指,儿臣不敢欺君,今日来只为父皇敲一钟。白云客此人既为国师,得了天恩有幸上殿听朝,便该事事直言,昨日至今已经过去几个时辰,儿臣不闻宫中动静,便斗胆前来明示。奸人误圣明,父皇是圣明天子,何必事事托付给这等人呢?”
云啟忽然疲惫道:“是么,你以为朕不清楚?原本这个位置朕想要江延儒来坐。人算不如天算呐...凡人何以逆天而行,凡胎又何以长生不老?”
两人因皇帝的慨叹吃了一惊。这语气...
桌上散着热气的茶水都放凉了也没入谁的口,皇帝于是在这安静中问,“若真如此,如何解?”
他盯着二人,神情已有些许肃杀,楚砚没敢与云雪臣视线交接。
“有道是天机不可泄露,”他冷静道:“老臣愿舍十年寿数,为大昭国运再添一步活棋!”
“好,朕没看错你!不愧是江延儒的衣钵。你说,”云啟动容道。
“为人主,也听天命。天命虽不可违逆,若人和则事半功倍,如今之计,唯有先拢兵权,再清邪教,最后。”楚砚直视着皇帝,“杀党羽。天子有紫气护佑,陛下自然不会被邪魔外道所惑,可若陛下自行去修炼不该修炼的,或可为人诱骗。”
“你们话里话外都是要朕处置白云真人,整个朝廷就他一人不群不党,这两年来他从不在宫中栖宿,彻夜长谈后也要离开,怕得就是惹人闲话。更因这层关系,白云客本可以从众大臣手里敛财无数,可他至今没私下见过哪怕一个九品官员,”云啟拍桌怒道:“所谓清流如孙举,不也是韬光养晦要为他儿子报仇!朕年事已高,无心力再听朝,八百日夜,白云客从未谎报朝会,至于这一次,他也神情为难朕亦看在眼里。你们可知朕私下派人试探过白云客几回?整整七十三次!美人财宝乃至权力,可他都回绝了!这世上的人大多追名逐利,难得有一人弃之如土,谁若要动白云客,朕要让他尝一尝悔不当初的滋味。朕要的是解决办法,不想看明争暗斗,明白么。”
楚砚深深地低下头去。
云雪臣道:“父皇息怒,白云真人既如此淡泊名利,您又何必强令他代您听朝?儿臣以为此为不妥,您挡不住人心,群臣看着他,只能想起奸人惑国。不如折中,您早朝时垂帘听政,众人瞧不见您,心底清楚天子尚在眼前,心中也有了底。”
云啟细思量片刻,才寒声道:“司天监自今日起昼夜轮值,先以你楚修言所言为准。明日朕会令兵部与枢密院新设剿玄营,马军司八万精兵倾巢而出,穆远修为行营都部署,雪臣任都监,这一回从西到东,务必给朕肃清玄天教!至于你说的,朕会考虑的,你们二人下去吧。”
“儿臣遵旨。”
“臣遵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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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