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暗涌
谢方夺在云雪臣越发阴沉的目光中将白陵扶了起来,两人合力扒了他的衣衫,生肌止血的金疮粉一罐接着一罐闷上伤处。
他敞着胸膛横在云雪臣榻上,昏睡中也微拧着眉头,云雪臣目光扫过白陵,将厚被堆在他身上,披着裘袍起身下地。
这回不待云雪臣发问,谢方夺早早知趣地掏出怀里顺手拿来的药,“殿下寒毒入骨,五积散发寒祛湿,每日早晚用沸汤佐姜片冲服,辅以老参汤食补,一月必然好转。”
云雪臣接了药,也不道谢,忽地开口,“是谁追杀你们二人?”
谢方夺神情转肃,摇了摇头,“不清楚,我们是为皇陵失窃一事才铤而走险夜探皇宫的。”
“细说”云雪臣抬眼。
谢方夺犹疑地看着他,云雪臣不咸不淡道:“你不必这样看我,昨日事昨日已死。这场名为天下的筵席,我今日上座也不迟。谢方夺,眼下你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端看你愿不愿意伸手来试了。”
谢方夺:“我...”
“是机会还是麻烦谁料得准”一道声音横插进来,二人回头,见白陵不知何时醒了,他看着云雪臣,神情冷漠:“你至少要先从这个位置上脱身,伺机而动最要紧是一个伺字,命若丢了,任你一腔抱负皆枉然。你不会到现在还天真的以为无人觊觎这个位置吧?”
“这有何难,”云雪臣漫不经心道,“亥时过半,有星陨于东南。不妨借此为噱头,天明后只要满城都知道大昭太子夜梦神人警示降下预言,我再遣人暗中令预言成真,届时皇..父皇自然会来见我——我为何要避着那群人?他们暗中待时而动,这一次我就要将那些人连根拔起。寒毒昼夜折磨,几回命悬一线,真是令我不得不...咬牙切齿啊”
谢方夺听到“遣人令预言成真”时下意识动了动脚想要离开,“殿下,既然白兄醒了,我还有一桩要事...”
云雪臣微微一笑,打断道:“谢公子轻功上乘,来去无声。我冒着风险收留你们,你或许也想要知恩图报?”
谢方夺按上狂跳的右眼皮,“我不想”
“你想,更何况你还为我带来了个用得上的消息”
云雪臣充耳不闻他的拒绝,继而道:“我知道你这种人背后一定有组织,明日太阳落山前,我要大昭百姓们津津乐道饭后茶余谈及的皆是——先皇显灵,皇陵无由显字,言及唯有当朝太子才能擒住真凶”
谢方夺与白陵齐齐一愣。
白陵指着自己身上的伤,问:“你以为这事是儿戏?敢掺和进来,再过几日能不能看见太阳还另说,我就是那个前车之鉴。”
“若不是你二人闯入,几日后我身中寒毒而死,他年史官若发善心,大概会以太子落水病卒六字替我惨淡平生句读。你以为这死法,比之胜负未分时插手朝堂,如何?”他声音冷淡,白陵却沉默下去。
良久,白陵看了眼谢方夺,谢方夺点了点头,道:“十日前,安葬灵帝的冕陵被一群不知从何处来的流民侵袭。内中金玉器物洗掠一空,连镇墓兽也不放过。天子得知此事后震怒,下令皇城司一月内将真凶捉拿归案。可还不待皇城司出面,那些人却尽皆离奇丧命。皇城司却并未将此事禀报,反而找到我们这群干暗地营生的查明真相。”
“等等,”云雪臣唯恐漏底,不动声色道:“我久困东宫,于朝野局势一概不清。你还是先与我说明为好。”
“皇城司殿下也没听说过?”
谢方夺颇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白陵若有所觉,倏地开口道:“方夺,你先走。我有话与殿下说。”
谢方夺得救似地跑了,室内剩下云雪臣与白陵,还有两个生死不明的阉人。
白陵注视云雪臣良久,石破天惊道:“你是谁”
“什么意思?”云雪臣面不改色。
白陵冲云雪臣招手,“你近前,我就告诉你”
云雪臣瞥了他一眼,不作理会,转身细看室内摆设,仅窗下一桌,山水屏风一架,屏风外的小榻边放着小炉,上头正温着果酒。壶旁炉沿还放着两只银酒杯。
阉狗倒是会享受。
云雪臣一哂,面无表情提走壶,四处一望,只剩下个残渣未洗的药碗放在桌角。他反手将药渣倒在桌上,拿热酒将五积散冲服饮了。转眼看见白陵还睁着眼看自己,想了想,回身坐在榻边,倒了半碗,端在白陵眼前。他目光有点危险,“想必你遭人追杀重伤至今水米未进,我这里没得好款待,果酒酒性低,与水无异,话说回来,你渴不渴?”
白陵抿了抿唇,气息沉重。
他肤色略黑,浓眉密发。眉骨微高,愈发衬出一双寒星似的眼。这副相貌十足有侵略性,静静看着人时,像被幽幽狼眼锁住。
分明是想喝的模样,可他却不肯开口。
云雪臣心底冷笑了声“小崽子”,当着他的面将酒仰头喝了,将碗随手抛到地上。翻身披着被,背对着他闭上眼,“不渴便罢,记住今夜我救你一命就行。他日有的是用你的地方。”
白陵深深吐纳,低声道:“司天监楚砚连夜面圣,你要想好天亮怎么对付。”
“司天监既非重臣,又无职权。与我有何干系?”云雪臣闭着眼问。
“若非重臣,他们又凭何能见皇帝?当朝不比以往,司天监被一道圣旨从西都城北诏回宫城定极门外,与皇城司相对。天显异象,便可大做文章..”他声气极低,微不可闻道:“给我喝一点”
云雪臣嘴角微翘,起身倒了小半碗,凑近白陵唇边,“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大发慈悲,你最好识趣些”
白陵垂了眼帘啜饮,细细果香氤氲,他一口气喝到底,才含糊说:“因为我也是孤魂,这副身体方才中剑时就已断气。”
云雪臣睁大了眼,白陵也学他方才模样,闭了眼,道:“欠你一条命,以后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他果真累极,语毕不出片刻,就沉沉昏睡过去。
*
天至五更,宫人掌灯。
云雪臣以阔室清冷,命人为自己更换寝室,天将明时,果不其然听人来报,司天监的人探访。
及至此刻,吴挚才能在这里见到他。
.…
吴挚暗中偷觑这位太子殿下,只觉得他虽年少,面容却苍白怠倦。
气息凝沉,目光沉静。
可也太沉,又太静,如同死水。
....这根本不是少年郎的眼神。
吴挚暗自惊心。
“...稀客来访,恕我招待不周了”云雪臣起身。
吴挚转念一想,堂堂太子寝宫,陈置如此简陋,这个有名无实的太子以往过的什么日子,一眼就能望到底。他也的确学不会意气风发。
吴挚是个实诚人,因此心底生出几分恻隐,遂将手中物件放在桌上,轻声道:“殿下落水,寒伤肺腑,我带了老参来,佐母鸡炖汤服下,可驱寒固本”
云雪臣盯着他看了会,忽然道:“我有一事要请教吴大人”
吴挚与他初见,着实猜不准这位太子殿下能有什么事问他。便道:“殿下直言即可”
云雪臣披着外袍下榻,低头时一头密密的青云淌过侧颊,遮去他的神情:“吴大人既然在司天监任职,于异象想来颇有研究,或可解我疑惑。”
“这..圣人也说**之外,存而不论,”吴挚为难道:“臣不敢欺瞒殿下,怪力乱神之事我也是信几分的。殿下想得知什么,我定知无不言”
云雪臣抬了脸,不见半点喜怒,只将手中书册递给吴挚,上头正翻到“元平二年,患热病,醒后神思有损”,吴挚不明所以,云雪臣温声道:“我昨夜醒来发觉我睡在这空旷殿内,脑海空白一片。遍寻殿内,才找见这卷内侍落下的太子起居注。翻看其中,每页都细写我日常行止。招侍人来问,才知道每隔七日需呈给天子过目。可我遍观每一行字...”
吴挚心中浮出不详预感,果然见他指背微曲,轻轻一敲额角,“....一件也想不起来,我昨夜梦我神魂飘荡无处歇脚,直到飘进这宫殿内,见一人寿数终了被牛头马面缚走,我才躺进这副身子里。吴大人以为,此梦该作何解?”
这梦实非吉兆,吴挚额上渗出冷汗,道:“此乃..此乃天助殿下,您重病身弱,极易让不详之物扰乱心神。这梦正是那鸠占鹊巢的魂魄被擒捉走”他压低声音,“不瞒殿下,我今日前来探望,也是陛下的意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苦其筋骨,劳其体肤。殿下再忍耐些时候,他日必否极泰来,前途无量。”
云雪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话锋一转,有几分笑意:“吴大人肯言明来意,那我便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我并不清楚朝内如今形势,不如趁此机会,吴大人与我细说清楚,也叫我有几分底。”
吴挚额角渗了汗,楚砚离开前特地吩咐他当今太子只是个目观短浅的瓮中之鳖,给个笑脸就能混过去的主。
可他眼下对上云雪臣微微含笑的嘴角与不见喜怒的眼瞳,才发觉楚砚这官做的,实在太...鼠目寸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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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