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无谋跪在殿阶下,在众目睽睽中垂着头颅。天子重逾千斤的视线,由上而下压在 他的头顶。
“谁借你的狗胆!竟敢污蔑陛下!”周川一脚踹倒双手后缚的韩无谋,指着他怒道:“既然郑大人指认你,你可敢将原话再说一遍!”
金丝楠木的龙椅流光溢彩,云啟一手搭在扶手上,中指微微叩动,他道:“韩无谋,郑芳年指认冕陵一案中的人都是你受朕的指使杀的。你可有话说?”
韩无谋是皇帝的人,这是满朝文武皆知的。
一个阉人,皇帝想何时用,何时杀,只在一念之间。
可今日这桩事是郑霓捅出来的,皇帝虽是被迫带人上殿对峙,料想韩无谋但凡还想着一线生机,就该揣测君心求一个活路——他的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咬死郑霓没有证据,诽谤天家。
所有人都这样认为。
包括陆判。
云雪臣扫过他们理所应当的神色,只觉讽刺。
这些人都忘了一个最浅显的道理,阉人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为了活命孤注一掷。事已至此,于韩无谋而言一切都迟了,他若清楚盟约在云巍手上,在被下狱前投靠云巍或许还不至于走到今日的地步,可他从皇宫牢狱被带出来,此刻除了接受东宫递来的救命稻草之外,别无他法。
他必须投向皇帝之外的另一只手....因为魏明德的下场,不仅震慑了魏识。
众人等待着那个意料之中的回答。
韩无谋艰难从地上爬起来,缓缓抬起头:“冕陵盗窃案中的流民,那上百人是小人所杀。但彼时小人身在牢狱,不敢说真话,只想着如何令郑大人将我再次带到您的面前。指使我杀人者另有其人,乃周川周大人是也。而周大人受的何人指使,您一定想不到!”
文武群臣难以置信地抬头盯着他。周川脸色涨如猪肝,继而一片惨白,他抖着手,指向韩无谋骂道:“阉狗...血口喷人!”
云啟轻轻敲击的手指,停了。这样的发展并不在他预料内,他皱着眉,疑惑道:“周川?”
“小人还有话呈上!”韩无谋声音尖利,“殿前司俞——”
“慢着!”云雪臣同一时刻道。
俞乘额角淌着冷汗,随着云雪臣的制止无声地吁了一口气。
云啟望向殿中,“雪臣,你有什么想说的?”
云雪臣拱手道:“父皇,您就不想听韩无谋一介阉人为何胆敢犯下如此大错?”
云啟的脸板正,俯瞰着他这个酷似皇后的长子。看不出他的心绪。还不待皇帝答话,云雪臣又道:“父皇,既然郑大人殿上将此事挑明了。儿臣也不得不揭开这桩案子的真相,冕陵被盗实乃包藏祸心之人乱我家国。韩无谋区区一介内侍,若非有心人指使,他敢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么?”
云啟在云雪臣话音落下的那个瞬息,身影似乎都凝固了。而后他才反应过来云雪臣话外之意,皇帝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惊疑道:“你说什么?!”
陆判悚然一惊,与钱惟德默不作声相视。
东宫太子横空出世,不在朝堂任何势力派别里。在此之前,除了那副有目共睹的好皮囊,谁也不知他是激进是保守,目光短浅或是心机深沉。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此时此刻,没人知道他会说出什么来。
云雪臣静了片刻,直言道:“儿臣斗胆,孝宣太后曾因灵帝宠信宦官之事,在灵帝崩后亲书懿旨其后若有天子一如灵帝昏聩者,凡云氏中人,皆可凭盟约逐鹿,自立为帝。而这道盟约就藏在冕陵中,所以才有冕陵失窃一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座大殿落针可闻,随之而来的便是臣子们惊骇的视线与失声惊问。
“这不可能!”几个老臣大惊失色。
陆判掷地有声道:“就算有,一道妇人写下的盟约,岂能作数?!”
大学士连声道:“太子殿下,您说话要将凭据呐...”
而官位低的臣子,在此事上缄口不敢言语。坐在殿上的云啟却没有丝毫表情,他抬手制止了朝中的嘈杂声。
云雪臣对周遭各色的目光视若无睹,平淡道:“孝宣太后把持朝政数十年,灵帝也因此萎靡不振。何尝不是此消彼长,一饮一啄?自古以来,无论女帝或是霸主,唯有贤者留其名,千秋之后自有人评说功过。可不论如何,也万万没有留下这样一道祸根以期同室操戈的道理,儿臣以为,父皇该以帝王之尊废止这道盟约。再回到冕陵中为何会有这样多的流民盗窃上来。”
人群中的白陵打量云啟阴晴不定的神情,明白皇帝的暴怒平息了。
云雪臣今日在朝堂上步步为营,然而每一步却都在为云啟解决这个烫手山芋。
诚然如他所料,皇帝已经不在乎韩无谋是否会因无路可走在殿上交底。
因为云雪臣将那个最棘手的问题抛了出来。固然此事极密,可云雪臣敢说废止,又何尝不是从根本上斩断祸根?兴许...将此事暴露于人前,也并非是坏事。
云啟不由自主转动着扳指,众人只见皇帝陡然站了起来,微微眯着眼睛道:“雪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儿臣不止知道在说什么,更明白我在做什么。”云雪臣抬起头,与汉白玉阶上的云啟遥遥对视,“父皇,你猜那道盟约现在何处?不巧,儿臣查案时查出来了。白陵,上前来!”
云雪臣稍稍抬声,白陵神情异样。他怎么知道...?
不止是百官,连云啟脸上也浮出震惊之色。
所有人看向西侧武将之列缀在末尾的白陵。
白陵的目光唯独转向云雪臣。
四目相对时一切不言而喻,三日前二人湖边对话犹在耳际——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是。可我现在不想告诉你..否则我尽数与你说了,你明日便要踹走我,去寻哪个位高权重的合谋。”
白陵霎时洞悉了云雪臣的“险恶”用心。他看见了云雪臣眼底含着的那点不可错认的笑意。
你想要拿捏我——不与我说也罢,若你为时局所逼,不得不将那些秘密诉之于口,如此,也算我知晓了。
白陵在他威胁的笑意中,出班站定在众人眼前。
*
马蹄声骤然歇在云巍府前,一人匆匆滚下马狂奔进院,门前看守的小厮们尚未反应过来。
“二殿下...!”
云巍书房来了贵客,云巍言笑晏晏正与之交谈。被府外来的不速之客打断了,戾气自他脸上一闪,还未发作,那人已经撞开房门。
这人守卫打扮,面生,一脸急色请他别处说话。
云巍跨出门外时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扑倒在地,他心头一股恶气不得发,可云巍这人,越是盛怒时,神色反而越发温和不可捉摸,他稳住脚跟,道:“你最好有重要的事情来报——”
“大事不好..”那男人喘着气,打断他“...今日早朝殿前太子奏禀前朝太后的逐鹿盟约,天子震怒,暂将皇城司指挥权全权让渡给太子,殿前司辅佐行事,今日起彻查冕陵疑案中相关案犯!首当其冲便是您!”
云巍呆立了一会,低声问:“什么罪名?”
那人压低了声,“...觊觎国祚,谋逆大罪。”
门扇在云巍身后“吱呀”一响,云巍回过头。他摆手示意守卫下去,不必说了。
一个天生笑唇,身着青绢道袍的年轻人倚着门笑眯眯道:“殿下说我们‘装神弄鬼’,敢问小道当时呈给殿下的预言如今可一一应验了?”
云巍盯着他,眼中忽然浮现出恐惧之色。
道人伸出一只手,“李道长虽深居北宫,然则天星世数在握,已侯君多时了。若殿下...还想活命,就与我来罢。”
*
唐敬持是放是关也不过是皇帝一句话的事。当日午时皇城司的兵马将二皇子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却不见云巍的去向。此事禀报帝前,云啟凝思了很久,只下了一个“搜”字。
而云雪臣到底是保住了韩无谋,或者说,救了俞乘一命。
入夜,东宫洗雪殿外重兵看守,闲杂人靠近三尺之内就会被押下去。白陵从未大刀阔斧地往出拔楔在东宫暗处的针,此时骤然发难,竟一举擒获数人。
室内通明,房门紧闭。
“老实点。”白陵押着韩无谋进堂。
韩无谋气色很差,“纵然你救我一次,我也没什么能透露给你的。”他似是已打定了主意不开口。
云雪臣掌心撑着侧脸,支颐而坐。琉璃灯内烛焰撩动着他额前垂下的几丝乱发,他就这样懒洋洋地坐在黑檀木椅上,目光被烛光映着,微微闪烁,那双漆黑深冷的眼睛却让人几乎感觉不到温度。
白陵只觉得那烛光愈暖,愈发照得云雪臣眼若星悬,面如寒玉。连随意搭在膝前的手,也如同梅枝般吸引人目光。
云雪臣瞧了瞧一脸阴沉的韩无谋,可有可无地对白陵道:“让他坐你身旁,他不敢使手段。”
韩无谋脸色变得很奇怪,他转头望着云雪臣:“小人一介宫宦,殿下..要我坐着答话?”
“本王救了你的命,先好好想想如何报答。”云雪臣低缓道:“人定是你杀的,这冤不了你。我想知道的是当初皇帝为何要武安侯南下?他南下...又与外族有何关系。”
韩无谋浑身一震,喃喃道:“..你怎么会知道?”
“我东宫卫率的亲父,大昭的武安侯,死得如此仓促,本王难道不该生疑?”云雪臣哂道:“韩无谋,你都从魏明德手中知道了什么?慕敬山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韩无谋面色霎时变得惨白,“不知道。”
“死到临头,负隅顽抗。我不清楚皇帝为何顾惜你的命,但你落到我手上,只有两条路,说出真相,我放你一条生路,东宫也能庇护你到寿终正寝那日。或者嘴硬下去,等我耐心耗尽,让你见识白陵的剑何其快。”云雪臣冷冷道:“....生与死,你自行选择吧。无妨,我现在尚有几分耐心,等那柱香烧尽。”
韩无谋随着云雪臣的视线,看向细烟袅袅燃得只剩下半截的长寿香。殿内浮动着沉香的气味,陈设精美冰冷,宫灯华光落在殿柱一侧,在风中摇荡,这点动静竟惊得韩无谋如同惊弓之鸟,云雪臣的平静衬得韩无谋的恐惧与犹豫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白陵不住地往云雪臣脸上瞧,看着他这副万事不在心头担毫无忧虑的模样,一时间盯着转不开眼。
似乎只听清了一句“让你见识白陵的剑有多快”,白陵拔剑割出了一道清冽的声响,云雪臣一把按住了白陵的手,剑刃堪堪停在韩无谋半寸处。
祭北斗剑意如秋霜夜行,无声无息便令人毫毛倒竖。
韩无谋被杀意震慑,他艰难地吐出一句,“我现在还不想死。”
白陵转腕收剑,就着此时云雪臣捉着他的手的姿势,将另一只手按在云雪臣手背上,低头看他:“你还是坐我身旁罢,我若要杀他,五步之外取其性命,易如反掌。若他敢暴起,我少不得被喷一身血,我若当真如此狼狈,第一件事就是抱你,染你一身腥。”
云雪臣微微睁大了眼,他静了片刻,随后一寸一寸将白陵的手指从自己手背上抹下去,指着门边,眼角眉梢都是恼意:“你再不听我吩咐,就出去,唤卫赭来。”
白陵眼底浮出一丝微妙的笑,“这可不行,这个副将是奸细,今日刚捉到马脚。我看你不如别审了,让他自生自灭,或被我一剑封喉,才不愧对冕陵内死的人。”
“你说什么?卫赭是谁的眼线?”云雪臣难以置信转头盯着他,“.....那你为何不第一时刻告诉我?”
白陵竖起一指,左右晃了晃,淡淡道:“这不是大事。除了你的生死喜怒,这座宫城内于我而言没有大事。”
“是一笔交易。”韩无谋于挣扎中忽然开了口。云雪臣心神被韩无谋一句话拉回正轨,白陵面上闪过无奈。
他不想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
可云雪臣似乎已经有所预感,他按着白陵坐下,再顾不得打岔的白陵,回头端详韩无谋,沉声问:“什么交易?”
韩无谋木然道:“去岁冬,辽人以归还云台六州为礼,要前任云枢军主将白黯的人头。祭..辽兵马大元帅耶律嗔。”
白陵微微叹了一声。
云雪臣下意识看向白黯,震惊道:“...这些,你是不是也知道?”
白黯转过头,冰冷地审视着韩无谋:“如此绝密,你如何知晓?”
“..那张奏文压在天子枕下整整一月。”韩无谋以手掩面,力气泄尽了般道:“满朝文武知道这件事的人不超过五个。我是于无意中偷看到的。太子殿下,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知道官家为何会这样做。只因白黯不死,死的就是天子了。你们以为红铅丸是什么东西?”
春夏之交,夜气和暖。
云雪臣却感到一阵自后背漫至全身的寒意。
白陵从身后一掌抵住云雪臣的肩,安抚道:“别急,且听听他怎么说。”
韩无谋犹如困兽,直视云雪臣,“红铅丸的秘密在殿下手上吧?当年取童女初红,二十宫女被囚禁泰安地宫。那年冬,雪大如席,连月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