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以为,治水患该从朝廷调派巡抚使,不可任用地方官员。”大学士愁眉苦脸,“今日已是五月初五,此事需得速速准备,不可拖延。”
“殿下,水害来得急,西都去往寿州远不止千里,耿家常年镇守继水东道,应派耿烬先行赈灾才是上选。”参政冯御风道。
连日阴雨,继水突然决堤,东川五州遭了水患,寿州尤甚。两人各执一词,各有附和者。云雪臣将手中那张求援朝廷赈灾的札子又看了一遍。
“殿下,俞将军求见。”魏南柯站在门外,云雪臣便将这道落款耿烬的文书搁置在案上,并未对水患一事表态,“请他进来。”
冯御风心中生出了点对云雪臣的轻视——见微知著,这个太子不是能拿主意的。在如今的朝堂行走,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胜败在一念之间,偏偏不能犹豫。
几位老臣对视了一眼,知道这场廷议到此为止了。
“殿下。”俞乘人未至声先到,他没往云雪臣脸上瞧,规规矩矩道:“官家醒了。”
争执声掐停,几人都回头望向身后的朱红雕花门。
俞乘这才跨进门槛,深深拱手道:“召殿下过去。”
*
药烟缭绕,云巍陪在云啟床前,扶起皇帝半靠着软枕,目光向后一扫,道:“父皇,大哥来了。”
而在龙床一侧恭立着的,还有个眉眼天生含笑的年轻道人,他冲云雪臣作揖。云雪臣没见过这人,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都下去。”云啟神情阴沉地下了逐客令。
道人与云巍识趣退下。
云雪臣想不出皇帝这副山雨欲来的口吻是冲着魏明德身死,还是冲着当朝太子与太子左卫率厮混。不过好在不论是哪一桩事,他显然还要给太子的身份留些颜面。
云巍与云雪臣擦身而过,没看他。云雪臣尚未走近,云啟冷冷道:“跪下。”
云雪臣脚步微微一顿,撩了衣袍,依言跪下。
“雪臣。”云啟阴沉地唤了一声。
“是。”
“你道朕为何事召你?”
“...儿臣..”云雪臣垂下头颅,“不知,请父皇示下。”
“五月初二夜,俞乘带人追拿擅闯诏狱杀人的案犯。”云啟缓声道:“你为何会在不夜河?你可不要告诉朕这都是巧合。雪臣,你还记得魏明德么?”
云雪臣抬起脸,一派惊惶,“什么?!不....儿臣冤枉,我那天夜里的确身处不夜河,可!”他咬了咬唇,“我是去...去看....儿臣知错,不该往风月地去,污了天家威严。”
云啟盯了云雪臣一会,指着他,怒道:“你是该检讨!堂堂太子,整天买烟花之地流连忘返,成何体统?!”
云雪臣垂着头,不敢回话。
云啟打量着他的难堪模样,轻轻转着拇指上的墨玉戒,脸色阴晴不定。一阵沉默过后,云啟道:“起来罢,烟花女子身份卑贱,雪臣,你初见女色,朕这回再饶你一次。但你切记,事不过三,否则朕便要考虑是否该收回你手中的权柄。”
这话明指云雪臣再敢犯,这个太子的位置就该让贤了。
皇帝如此轻易被糊弄过去了?云雪臣神情一变。
如此说俞乘没有上报东宫卫率与太子有私的丑闻?那他到底与皇帝说了什么?
而这副模样落在云啟眼底,却是云雪臣心生恐惧。思及俞乘口中太子图谋江山的危言,他目露嘲笑。逛两趟勾栏被点破就惴惴不安。图谋江山?太高看这个太子了。
而他心中所想,云雪臣自然无从得知也无暇去顾及。
他在想魏明德死在牢里,俞乘并未捉住真凶。原本该捉拿案犯的应是唐敬持,若俞乘不愿招惹一身骚,在皇帝面前就该一口咬定魏明德大限已到,撒手人寰。而非将此事以“案犯杀人”的名义捅到御前。这个殿前司都指挥使行事古怪,他到底是谁的人?
云雪臣思及此处,试探道:“魏明德不是父皇身边的大内侍?若我没有记错,他已下狱有些时日了。”
云啟闭目养神,口中道:“你多学些治国之策,那些事用不着你去管。这些日子江延儒教了你什么,你批阅群臣呈上来的札子,可有难以决断的?”
云雪臣复又垂下头,含糊不清道:“诸子百家粗略讲过。其余无非是些道家学说,什么清静无为,政事要大臣去操心。可大臣们若操心了,还要皇帝做什么呢?”他丧气道:“至于政事,方才就有一件我并不知该如何决断的。寿州水患来得突然,派巡抚使押着官银去赈灾实在太慢。可若要当地官员出钱,国库便欠耿家的钱,到时岂非他说多少便多少?”
云啟诧异地打量云雪臣,继而失笑道:“我的太子会替国库省帑银了。江延儒是个老顽固,愿意教你已经是你的幸运。还有你挑拣的份?回去与你先生讨教这几日遇到的政事都该做何解。朕既醒了,过两日就上任,你也不用坐在那听老臣打嘴仗。你下去吧。”
“是。儿臣谨记。”
“等等!”
云雪臣脚步一顿,云啟忽然和颜悦色道:“雪臣,江延儒可教过你相术堪舆...与长生术一类的丹方?”
“江道长说这些三教九流,不该皇族中人沾手。”云雪臣站定,低声答:“然而他也说,父皇上承天命,上苍护佑,遇事逢凶化吉,实在无须忧心。”
云啟意外地“哦?”了一声,“他还说什么?”
“回禀父皇,没有其他了。”
“朕知道了,”云啟面上似乎浮起一丝愉悦,显然这样由云雪臣无意间透露出的江延儒铁口断定的真相,比任何人的奉承都有用。他道:“你下去吧。”
*
龙岭翠微横天,上接暮云叆叇,皇城中每一片琉璃瓦都被落日余晖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华光。
云雪臣立在湖心游廊柱旁,身影完全被挡住。他望着水面,不知在想些什么。白陵来时挥退了左右的侍立宫人,云雪臣侧目后瞧,目光从红漆柱后掠来。他望着台阶下的白陵,“你去查红丸了。”
他语气太过肯定,白陵轻一扬眉,道:“但你应当猜不出来那是什么做的。”
云雪臣一哂,“我今日见了皇帝,他已经不再遮掩,直言问我江道长是否教授于我长生术。我料想那红丸是粒延长寿数的灵丹妙药吧,无非丹砂一类。”
白陵道:“这东西叫红铅丸,取纯贞童女月事”
云雪臣皱起眉,神情中满是厌恶,“江道长那句告诫我算是明白了。如此行径,与兽类何异。”
白陵上阶,侧首看着云雪臣,“皇帝定然囚禁着一批宫女在皇宫内,这事情若大白天下,皇帝的名声也就要跌落尘泥。囚禁这批宫女处魏明德一定知晓,可皇帝不杀他,反而将他下狱。”白陵回过视线,与云雪臣一同望着镜面般的池水,道:“这件事上江延儒与唐敬持含糊其辞,他们一早就知道了。”
“这就说得通了。此前我一直在想,皇帝已经是天下第一人,在位多年又有何必要绕这么大的圈子从冕陵窃取盟约。他忌惮朝臣百姓的口诛笔伐,在这紧要关头先杀云赫。不论事情是否败露,至少龙椅还是他的。”云雪臣想了想,道:“接下来就看郑霓的本事了。皇帝不杀魏明德,却将他下狱,定然是要从他身上再得到些什么。所以..魏明德的确有其重要之处,他也一定知道些旁人不清楚的机密。”
白陵神情微动,紧接着就看见云雪臣从袖中取出那枚红丸,拈在指尖,目光嫌恶。他指着池面,道:“舀水来。”
这才是魏明德藏了许多年的红丸。
云巍拿着赝品与幕僚谋划些什么,白陵似乎想告诉云雪臣,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从亭子内的石桌上取了只茶盏,红丸入水即化,散出红烟,红烟在盏中几如沸腾。二人盯着盏中,半晌过去,白陵晃了晃杯子,一张折压得弹丸大小的纸自血水中浮出一角。
云雪臣喃喃道:“果然。”
那张纸薄如蝉翼,通体被油脂浸透。云雪臣展开与白陵看,以工笔勾勒出皇宫大小宫殿位置,只有一处以朱墨圈起,此外再无缀言。
纸中又叠着一张盖了玺印的宫廷内专供的洒金纸。
然后偌大一张纸上,只写了一句话。
一句触目惊心的话。
【定和二十八年,东川五州皆反。石锟投敌,为太平故,杀慕氏,以谢耶律娑。不得有误。】
这是皇帝的密信。
云雪臣与白陵面面相觑,两人半晌无言。云雪臣后知后觉道:“...这才是,慕家被屠满门的真相。这才是云啟的目的,皇后只是一个拈酸吃醋的幌子。”
“所谓成王败寇。”白陵望着天边如血残阳,“要我说,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能潜入皇帝寝宫。而不是这样费心费力抽丝剥茧去找一个兴许并无用处的真相。”
云雪臣审视着白陵,“我没有兴趣为他人做嫁衣。也不想让你去送死。方才还好好的,这又是怎么了?”
白陵却没回答他,目光在半空中逡巡。
云雪臣心头还有疑惑,玄天教金猎为何不在诏狱,诏狱为何那样好进,云啟贵为一国之主,若不能钉入七寸,那便与送死无异。
“你看。”
白陵低沉冰冷的声线兀地响起。
云雪臣目光一闪,收回陷入思索中心神。定睛一看,白陵指尖正挟着一只通体纯黑的不停挣扎的蝴蝶。
他献宝似地凑近云雪臣眼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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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