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太凝定,与这副轻佻做派简直不像出自同一人。白陵心生荒谬也心生愤怒,风总是来去自如,无心之举却无故掀起他人的惊涛骇浪。
云雪臣举止孟浪,神情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至于白陵,他被补药喂了五六日,极其容易感知到平时本该无动于衷的触碰——那触碰若即若离,宛如火焰与贴近的飞蛾双翅扇动时将落未落的距离。
也是一个...隔靴搔痒的距离。
白陵立即狼狈地站起来,他后退时撞翻了椅,云雪臣笑而不语收回手,眼神落在白陵起了反应的下身,“你看,有些仇,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起了火那就忍着,湖心亭你那时...想过今日么?”云雪臣停顿了一下,“还有,关于唐敬持此人,你怎么看?”
白陵深深地看着云雪臣,强行调整吐纳,他声音低哑着艰难问:“你耍得唐敬持团团转,他显然对你不抱期望,你有何谋划?”
“我总觉得这个唐敬持并未说实话。”云雪臣摊手,“况且,他敢与皇帝承诺手里押着犯人,那拿出假口供瞒过皇帝再容易不过,可他为何不这样做?”
“除非,”他又道:“此事的烫手程度远超你我想象。他宁愿不交差,也要拉一个人垫背。我要亲自去查冕陵,引蛇出洞。”
“我明白了。我会增派人手,谢方夺也会随我们一同前去。我记不清关于白陵太久的事,但这座冕陵本身倒有些意思,你一看便知。当时为掩人耳目,已无法转移尸身,便将那些尸体都藏入冕陵后一处极深的山洞,”白陵道:“况且这群人皆是被高手所杀,一招穿心。”
“此事若被人察觉报上去,唐敬持这顶乌纱帽也不用戴了。不过朝廷应当没有与皇城司做对的人吧。”云雪臣不动声色抬了眼:“还有,不是我们,是与我。”
“你说什么?”白陵后知后觉问。
“你必须得再回白府一趟,”云雪臣道:“去见白黯,他或许....”
“人终有一死。”云雪臣道。
“你与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有幸寻到这副死过一次的躯体。其他人可没有这运气。”云雪臣微叹了一声,“白陵,绝非我危言耸听,若来得及,你兴许还能再见他一面。而这一次,你或许有机会听他将秘密和盘托出。”
白陵住了声,皱着眉看他。
*
“你不高兴?殿下呢?”
放着大门不走,谢方夺从高墙外跳进来,看见白陵坐在资善堂前栏杆上捏着一块布巾缓缓拭剑,他往前探了探,看白陵的脸色。
他不清楚挚友换了个人,拿手肘碰了碰白陵,“喂,问你话呢。脸色阴沉成这样,是不是这位不待见你?我说你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敢酒后乱了太子殿下....”
“和先生在堂中学书,”白陵不冷不热扫了他一眼,“你很闲?”
“你的脸拉得这么长——”谢方夺两手比划了一下,白陵跳下来,把布巾塞进他怀里,“保护好太子,这是大功劳”
“又不是抢了你的功劳,”谢方夺笑道:“我怎么觉得有些人酸溜溜呢?难不成你不去?”
“我有任务在身,不去。”
白陵往府门方向走了。
谢方夺拜见时,没敢多问白陵去了何处。
云雪臣查冕陵案,这事是皇帝叮嘱下来的,更有唐敬持这层关系在,皇城司本不该拦。谁知到了宫门,却被个魁梧身影挡了去路。
云雪臣撩开帘子,隔着十几步距离望着那人,卫赭轻轻敲了敲车壁,低声说:“殿下,是韩无谋。”
韩无谋安排好人手,这时才回头答话:“正是小人。拜见殿下,今日殿下出宫,唐大人被派出去处理公务,小人不敢安坐在皇城司,太子府步入正轨没有几日,想来您身边也没几个人,一过,来。”
他招了招手。
卫赭与谢方夺相视,心下一凛,这宦官如此耳力,是巧合还是..?
那被称为一过的亲事官三步并两步过来,左卫副率卫赭上前挡着车驾,冷冷道:“这是何意?”
韩无谋躬身下拜,朝云雪臣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不该纡尊降贵去那等地方。殿下有所不知,前几日宫内有杀手现身,至今没寻到踪迹。韩一过是皇城司的好手,与唐将军不相上下。有这么个人跟着,小人放您的车马出宫,路上才放心。那些不长眼的东西太多,若将殿下磕着碰着,小人只得到官家面前以死谢罪。”
“既然你有心,那些逻卒不必了,韩一过随行。”云雪臣摔下车帘,声音被挡在布帘后,“卫赭,勿再磨蹭,我们走。”
“是。”
“小人恭送殿下。”韩无谋屈膝跪地。
他们此行护卫一半在明面上,更有大多数在暗处。韩一过被安置在队伍最末,美名看顾后路。这人负刀跟队,远远望着云雪臣所在的马车。
卫赭回头看了一眼,在马车小窗外对云雪臣道:“韩无谋做上了提举皇城司,在皇城司内身份尚压唐敬持一头。不过嘛,以前不是他,是个叫魏明德的,这人不知做了什么,被天子降罪扔进诏狱,至今没出来。”
云雪臣不动声色道:“他不能随我们上山,去将韩一过支开。”
谢方夺挑眉,“这事我在行,去去就来。”
时节多雨,冕陵毕竟在远郊山腰,须得走上去。密云斜飘,暗布天穹,隐有雷电窜亮云头,眼看着将要下场雨。
卫赭拿了伞出来,车马停在山脚。云雪臣提着袍子,拧眉问,“不是约了时辰,唐敬持的人还未至?”
卫赭眼望四周守着冕陵的皇城卫,一边神情发紧地摇了摇头,“殿下听清方才韩无谋所言了么,唐敬持恐怕来不了。”
谢方夺身影如风追上来,“我着韩一过交过手了,他身手不错,被我驱离队伍后只在后山徘徊,在那条藏尸的山洞前徘徊,这人一定知道。”
“他既然要守,就让他守着。今日也并非为看这些尸身,”云雪臣道:“我们先去冕陵探路。白陵与我说冕陵不同寻常,是如何的不同寻常法?”
谢方夺摇头,“灵帝爱好诗画,陪葬品多是历朝历代名家真迹。金器玉器是为财,那些人都是流民,大字不识一个,不该贪诗画,可事后我们发觉大多数金银财宝并未带出多远就地掩埋,可那些随葬诗画却不翼而飞了。”
碑石不远,一行人走上去。云雪臣瞧了瞧,回头问:“还有几方人马来过,这地上的印痕可不像是流民与你们踩出来的。”
谢方夺:“说不..”
轰隆——!
霹雳声当空炸响。
谢方夺与卫赭骤然抬头。
云雪臣伸手接了几滴水,“下雨了。”
随着他话音方落,豆大的雨点淅淅沥沥滚下云层,几息功夫瓢泼而至,连天接地,模糊人眼。这雨来得又急又猛,很快又是一响传来,震得山摇地动。
谢方夺神色惊恐,“不对...这动静是!”
卫赭突然厉吼出声:“...是火炮,有人在炸山,保护殿下!”他伸手没捉到身后人,不可置信回头,“殿下?”
云雪臣扶在冕陵前的石门口,就在他抬脚那一瞬,这位生前昏庸的灵帝九泉下终于清醒了一回,仿佛魂灵归来认出这夺舍的孤魂并非他云家子孙。
一道真真切切的天雷劈下来,陵前一株青松火花四溅,转眼被雨水浇灭。黑烟喷涌,松木倒塌,好巧不巧堵在陵门外。云雪臣骤然回头,心说今日出门前该找江延儒卜一卦。
这时山岳崩摧声又响起,落石与泥水顺着山坡滚下,往冕陵流溢。眼看着这样下去所有人都要被活埋,看守埋尸地的守卫惊叫着往山下跑。
众人皆慌了神,云雪臣忙道:“往冕陵内躲,快!”
谢方夺率先掠身直向陵寝,众人跟着进去,半刻钟后,冕陵被泥流与滑落的山石填平了。
*
轰隆——!
电光先至,雷声紧跟着劈裂苍穹,白光自晦暗天幕中一闪,暴雨如注,敲响昭京千门万户的屋檐。
武安侯府灯火通明,身着锦衣的妇人被忽来的雨声所激,碗勺骤然脱手跌了个粉碎。
她慌张起身,眼角细纹能看得出她年纪已然不轻,然而骨相好极,让人一眼就能猜出此人年少时,必定是位美人。正是白陵的娘,闻棠。
灯烛一齐被涌进堂的风扑打地摇摇欲灭,她凝视灯罩上明灭光影,侧耳听着雨声枯坐,良久,脸上似喜似悲神色褪去,变作木然。
直至与她一同坐在满桌佳肴前的少年小心翼翼问了声“娘,您怎么哭了...”,她才惊醒过来。
这少年看着至多十二三岁,他没有见娘哭过,此时此刻颇有些心惊胆颤。
“..几时了?”
“日铺过半..”
忽而她抬眼盯大门方向,有人从正门外疾奔过连廊,连滚带爬地摔进了前厅。闻棠拍案而起,冒雨快步上前,她面色苍白,声音不稳问道:“是侯爷回..”
下人爬起来:“是大公子..”
“那你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和折奸侯!”
闻棠脸色变作铁青,一字一句从齿缝里迸出来:“萧、玉、海”
紫电贯彻天际云层,白陵收了伞停在白府大门檐下。好巧不巧,与前来拜会的二人撞上。白陵看檐下二人,韩无谋道:“小侯爷,这位是折奸侯。”
“贵客来我家中,所为何事?”
他身上沾了雨水,悬在檐外的灯笼摇晃不休。闻棠从门边走出来,瞧着二人,寒声道:“不知二位大人大驾光临,可要进府喝杯热茶?”
“白夫人不必麻烦。”韩无谋退至萧玉海身后。
萧玉海望着她,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道:“趁着白大公子在,这丧报也不必再传两次,白黯在南境镇压流寇时身亡,二位节哀,这是他的遗书。”
闻棠站在那里,良久没答话,忽然间,她踉跄上前一把攥上萧玉海的前襟:“你敢再说一遍...萧玉海,你惦记他性命多久了?”
萧玉海任她捉着,“不对,白黯的死与我无关。官家要韩内侍传信,我恰好知晓此事,于是恳请他务必让我代劳。....让我,前来报丧。”
她濒临失控的情绪被白陵压在肩头的手掌镇了回去,冷雨顺着她的鬓发流了满脸,像淌了一脸的热泪。白陵挡在她身前,接过信,冷冷道:“二位请回。”
等萧玉海与韩无谋走远了,闻棠这才颤着手夺过白陵捏着的信,那封上写着遗香亲启——
“等不到白陵加冠,思来想去,取崇嶂为字,夫人意下如何?愚夫一生无愧天地良心,命还君恩,尘世当中难舍一人,便只有你而已。这一去他生自有再续前缘时。此生你我缘分已尽,夫人余生若有良人可托付,务必嫁之。”
“我白家何以至此...我又何以至此..丧子丧夫....”闻棠五指痉挛着攥紧,声音发抖,“你虽不是我儿,可身子还是他的,他爹为他取了字,以后就用着罢。”
白陵正犹豫是否叫一声“娘”安慰她,瞳孔便是一缩,“你知道..!”
马蹄声从雨幕中疾驰而来,来人等不及到门前便翻身下马,拔腿飞奔上前。白陵心头蓦然一跳,步下阶,一把按住他,“发生何事?”
士兵一头磕下去,“东山暴雨瓢泼,冕陵.....被山洪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