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漂亮的新婿妇!”
1966年的年末,寒假的钟声敲响,我满心欢喜地踏上归乡之路,准备回家过年。彼时,乡村的年味浓郁醇厚,仿佛一坛陈酿的美酒,只需轻轻一嗅,便能沉醉其中。过了腊八节,年的气息便如春风般迅速蔓延开来,家家户户都沉浸在打豆丝、打糍粑的忙碌与喜悦之中。
在我们那个地方,糍粑堪称最为重要的年货。走亲访友时,带上糍粑是必不可少的礼节,它承载着满满的心意与祝福,是馈赠亲友的最佳礼品。而当亲友来访,主人家也必定会以糍粑相待,那软糯的口感,仿佛是对亲情与友情最温暖的诠释。
犹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看大人们打糍粑。那是一场充满力量与节奏的表演,把蒸熟的糯米饭倒入碓臼里,瞬间,热气腾腾的香气便弥漫开来。紧接着,四个人一人手持一根木棍,有节奏地往碓臼里杵打。“咚咚咚”的声音,仿佛是一首激昂的劳动之歌,在空气中回荡。
打好的糍粑,还需用雕花的印盒印成一块块正方形,那精美的花纹,为糍粑增添了几分艺术的韵味。晾干后,再将它们放入水缸里浸起来,这样,一整个冬天,都能品尝到这软糯香甜的美味。
“豆丝煮糍粑”,这道传统美食,从过年一直陪伴我们到麦熟季节,每一口都是家的味道,每一口都饱含着对过去岁月的眷恋。
春节期间,最热闹的当属划彩莲船。
在鄂东地区,玩龙灯本是春节期间最重要的民俗活动,然而在六十年代,因破除封建迷信,玩龙灯被禁止,于是划彩莲船便取而代之。
据村里的老人回忆,我们古家田的龙灯曾经威风凛凛,两条大灯,四条滚龙,十几面龙凤旗,浩浩荡荡,气势非凡。
正月十四开光,在村里玩“沿门彩”,各家各户都在门前摆上香案,龙灯队到了门前,说彩的人手托香盘,口中念念有词,说着一些吉利的彩头辞,祈愿新的一年风调雨顺、阖家幸福。正月十五,龙灯队便开始到周围的村子里去玩龙灯、说彩,所到之处,各村都会摆香案、放鞭炮,以最热烈的方式欢迎,那热闹的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一直要玩到正月十六深夜,这场盛大的狂欢才缓缓落下帷幕。
只划彩莲船,难免有些单调,于是,编排文艺节目便成了必不可少的环节。
我回村时,村里正紧锣密鼓地筹备划彩莲船的事。
此时,我在学校学到的一些文艺方面的本领便有了用武之地。我满怀热情地主持排练了十几个文艺节目,希望能为这个春节增添更多的欢乐与色彩。
我根据歌曲《想起往日苦》精心编了一个小街头剧。赌博爹的儿子汉华叔饰演老婆婆,他那惟妙惟肖的表演,让人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一个叫望珍的小女孩,天真无邪,把剧中的小女孩演绎得十分灵动;顺林叔饰演地主,那狡黠的眼神、傲慢的姿态,将地主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细苕货饰演狗腿子,他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滑稽与搞笑。他们的精彩表演,让这个节目大受欢迎,成为了演出中的一大亮点。
我还教翠香姐唱一段湖北大鼓,翠香姐天生一副好嗓子,再加上她的勤奋练习,她唱得字正腔圆、韵味十足,赢得了观众们的阵阵掌声。
我排演的舞蹈《社员都是向阳花》同样备受瞩目。六个大姑娘,都是20岁左右,青春洋溢,活力四射。她们身材高挑,都比我高出许多。
那时的我还不满14岁,身高也不到1.5米,教她们舞蹈动作可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我常常要踮起脚来,仔细地纠正她们手臂的动作,力求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到位、优美动人。
我把在学校编演的小话剧《狗咬狗》也搬上了乡村的舞台。
我让德清叔饰演美国鬼子,他那夸张的表情和动作,将美国鬼子的蛮横与愚蠢展现得淋漓尽致;让望坤叔饰演越南伪军,他的表演生动有趣,尤其是其中有个情节,德清叔拿着木头做的步枪向望坤叔一指,口中模仿枪声:“叭!”望坤叔模仿中弹,仰面倒在地上,那逼真的表演,引得观众们哄堂大笑。这个节目特别受小孩子们的欢迎,每到演这个节目的时候,现场都欢声雷动,气氛达到了**。
文艺节目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可彩莲船却出了问题。按我们那个地方的习俗,坐彩莲船的必须是村里的新媳妇,而我们村这两年没有新媳妇。
村里人一番商量后,竟把目光投向了我,说我长得像姑娘,便极力劝说我来假扮一个新媳妇。我虽满心推脱,但终究拗不过大家的热情,只好答应了。
我们的演出正月初一就正式开始了,没想到节目如此受欢迎,这一年,我们的演出一直持续到正月十六。我正月十七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家乡,踏上返校的路途。
要开演了,我在房间里开始精心化妆。抹上胭脂,点上口红,仔细地画了眉毛,再用一个花头巾包在头上,穿上大红缎子袄和大红绸子裤。
当我一身新媳妇的装扮走出房门时,村里人顿时欢呼起来:“好漂亮的新媳妇啊!”那声声赞叹,让我既羞涩又有些许自豪。
在本村演出时,我还能勉强适应。
可到了外村,我就难堪极了。
文艺节目演完后,最后便是划彩莲船。锣鼓一响,热闹非凡,划彩莲船的顺林叔拿着一根竹竿,有节奏地划动着,我则提着彩莲船,亦步亦趋地跟着跑。
跑一圈,他便开始唱,他唱的时候,我还要跟着节奏摇动彩莲船。
“彩莲船嘛——”他唱。
“哟哟!”旁边的人接唱。
“竹篙子撑啰——”他又唱。
“哟呵嗨” 旁边的人又接唱。
“来到贵府嘛——”他又唱。
“呀喂儿哟。” 旁边的人又接唱。
“贺新春啦——”他又唱。
“划着!”旁边的人又接唱。
这一节唱完了,顺林叔把竹竿一举,又开始划。我又提着彩莲船跟着跑。
跑完了一圈又开始唱,唱词都是现场编的,唱多久,全看这村里鞭炮放多久,鞭炮不停,彩莲船就不能停。
我停下来摇船的时候,就有人拿手电筒往彩莲船里照,他们都好奇地想看看彩莲船里面的新媳妇。
“啊!好漂亮的新媳妇!”
“真像仙女下凡啊!”
“快看快看,好漂亮新媳妇啊!”
听到外面的惊呼声,我难堪极了,可我深知自己肩负着演出的重任,为了不影响演出,我只能强忍着这份羞涩与尴尬。
演了几个村子,情况皆是如此。我实在忍不下去了。在红安县的一个村子里划彩莲船时,又有人拿手电筒照我,我终于忍不住了,提起彩莲船跳了起来,连连地跳了几下。周围的观众都愣住了,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这新媳妇怎么啦?
关键时刻,顺林叔为我解围了,他对大伙说:“别照了,这里面的新媳妇是假的,是一个男孩子装的。”
时光荏苒,如今又允许玩龙灯了。每年正月十五,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我都会驾车回老家,追着看龙灯。那熟悉的龙灯、那热闹的场景,仿佛又将我带回了那段充满欢乐与回忆的童年时光,让我在岁月的流转中,始终铭记着那份浓浓的乡情与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