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集 第2章 雪绒花

安斯特是巨龙中的老古董。

他年纪大，审美传统，思想传统，爱好传统……总之一切都很符合人类童话里对巨龙的刻板印象，尤其是喜欢收集财宝这点。

除此之外，他还有点强迫症，必须要把财宝分门别类地放好：金、银、宝石分开，宝石再细分，钻石、红宝石、蓝宝石……

现在，又到分拣时间了。

金、银、宝石，钻石、红宝石、蓝宝石……这是什么玩意？

安斯特用龙爪弯曲的前端勾出来一个人型生物。

人型生物穿着宽大简洁的白袍，如雪的银发长及脚踝，细长的尖耳一抖一抖。

最重要的是，他有一条黑色细长的尾巴，尾巴末端是小巧可爱的三角形。

好像是个魅魔。

魅魔来他家干什么？是不是想偷亮闪闪？

安斯特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他晃晃爪子，摇醒魅魔。可疑人员皱皱眉，缓缓睁开双眼，眼瞳的颜色好似宝库里最好看的那块鸽血红宝石。

不……其实这个描述不太准确。安斯特想，可疑人员的眼睛颜色上深下浅，金红交映，宛若夕阳，比他心爱的亮闪闪更美。

魅魔睡眼惺忪，含糊道：“龙先生或者龙小姐……早上好或者晚上好……”

“我乃古龙安斯特！”

“嗯嗯你好，我叫诺尔。”

魅魔懒散地微笑，眼里却看不出多少笑意。

安斯特越发觉得可疑，他用尾巴圈住宝石，决定试探这个可恶的恶魔。

他憋了半天，摆出一副凶恶的面孔问道：“恶魔，你为什么会在我的洞穴里？”

“为什么呀……”

“为什么呢？”

诺尔笑盈盈的。

安斯特呲了呲牙：“恶魔，现在是我在问你。”

“哎呀，好凶，好害怕哦，”诺尔做作道，“好啦，我回答就是了。百年一遇的暴风雪淹没了外面的世界，我为了活命，只好躲到你家了。伟大的古龙安斯特，可千万不要赶我走呀。”

安斯特狐疑道：“你不是恶魔吗？中阶的恒温魔咒就能保护你。”

诺尔哧哧地笑，**洁白的双脚在半空中晃晃悠悠：“不是所有恶魔都会呀，像我这样的废物也是有的。”

“为什么说自己是废物？”

“我除了美貌一无是处，还不算是废物吗？”

“可你不还有美貌吗？”

“你们龙族都像你一样傻吗？”

“你居然敢骂我！”

诺尔爽快道歉，语调像撒娇：“对不起嘛。原谅我吧，伟大的、勇猛的、足智多谋的安斯特大人。”

安斯特勉为其难地原谅：“那我今天就教你一句俗语好了，‘美貌是不亚于珠宝的通行证’，人类总用这句话来夸奖别人像珠宝。”

诺尔：“……”

不，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吧。

这头傻龙。

安斯特不知道他又被骂了，还在为诺尔说的“伟大、勇猛、足智多谋”沾沾自喜：“你可以在风雪消融前留宿在我的洞穴里，但我有一个条件。”

安斯特变幻出人形，成了黑发金瞳的帅气青年。他抱起诺尔，诺尔也很配合，手臂勾住他的脖颈，亲昵地靠在他的肩窝里。

“但是你只能睡在这——你在干什么？”安斯特疑惑低头。

诺尔的衣襟不知何时解开了，露出大片洁白无瑕的肌肤，隐约可见两侧的粉嫩。

安斯特一把将诺尔扔进银币堆，自己跳出十米远：“你在做什么？！”

“不是你说有条件吗？哦，原来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啊。”

“当然不是！”安斯特脸红道，“我是说你不能睡在宝石堆里，要睡在银币堆。”

“为什么？”

“因为银色的放一起。”

诺尔无语。

安斯特闭眼：“你快把衣服穿好！”

“知道了知道了，”诺尔慢吞吞地系扣子，“伟大的古龙先生真纯情。”

“魅魔都像你这样……”

“放荡。”

“……大胆吗？”

诺尔诧异抬眼，片刻后笑道：“大概吧。谁叫外面的人都认为魅魔就该这样。”

“……哦。”

诺尔在银币堆躺了一会，觉得浑身不舒服，得寸进尺道：“我不要在这睡。龙先生，我想睡床。”

“没有。”

“怎么这样啊……”

“一定要吗？”

“是的，龙先生，那对我很重要。”

诺尔跳进他怀里，小声道：“因为我很弱，很怕冷，没有床的话可能会死掉。”

安斯特盯着他。

诺尔毫不畏惧地回视。

半响，安斯特道：“那你等一会。”

一头巨龙穿越风雪，飞到人类王国的都城，在城堡前精准降落。

“伟大的古龙安斯特，前来收保护费！”

国王瘫软在椅子上，心惊胆战：“您、您需要什么？”

“我要公主的床。”

公主的床就是全国最柔软最温暖的，挑剔的小恶魔肯定会满意。

一旁的公主：“？”

虽然疑惑，但不抓她就好。

*

安斯特扛着床回来了。

洞穴空无一人，只剩财宝。

诺尔离开了？可暴风雪还没停。

安斯特伸出爪子，开始扒拉多得数不清的财宝，原本被归类好的金银宝石被混在一起，他找了很久很久，终于在隐蔽的角落翻到了已经入睡的诺尔。

诺尔被吵醒，打了个哈欠：“龙先生回来了啊。”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不好意思。但你为什么要找我呢？我很有可能是离开了。”

巨龙歪歪脑袋，略显可爱的动作放在庞大的躯体上有些滑稽：“可如果你还留在这里，我睡觉的时候可能会压死你。”

毕竟他很大。诺尔是小小的。

“龙先生真温柔，”他抬手碰触龙鳞，“我陪你重新归类吧。”

安斯特变回人形，诺尔自然地挽着他的手臂跳下来。

巨龙的睡眠习惯和其他种族不一样，他们一睡就会睡很久，一旦醒来就会很久不睡。诺尔起先在帮他分拣宝石，结果几小时后就困得倒在了安斯特怀里。

安斯特把他搬上床。

几小时后，诺尔醒了，又开始帮他。

安斯特感到奇怪：为什么对任何事都漫不经心的诺尔，要一直坚持？

半个月后，天晴了。

铅灰色的云和风远去，天空蔚蓝澄澈，日光明媚，地上一层厚厚的积雪。

安斯特问：“你要走吗？”

他其实不太想让诺尔离开。

诺尔身娇体弱，还很挑剔，像个撒撒娇就会有人帮他解决一切的贵族少爷，一个人肯定照顾不好自己。

“你问我啊……龙先生，你想让我走吗？”诺尔抱住他，手臂柔软得像云停在颈侧，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传给安斯特。

安斯特道：“积雪还很厚，等雪彻底化掉，再走吧。”

“好啊，”诺尔几乎没有迟疑地答应了，“那我等到雪融化再走。”

安斯特没想到他答应得那么快。

诺尔：“龙先生，我们去外面看看吧。”

他拽住安斯特的手，赤脚踩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诺尔走到松树前停下，竟吃掉了树叶上的积雪。

安斯特一把攥住诺尔的手腕：“如果你饿了，我可以去给你找东西吃。”

“龙先生，我不饿，”诺尔笑道，“如果雪能填饱肚子就好了。你说对吗？”

他说完，蹭到安斯特怀里：“好冷啊，龙先生，抱抱我吧。”

他的脚掌泛红，显然是被冻伤了。

安斯特抱起诺尔，把他带回温暖干燥的洞穴，放到床上，盖好被子。

诺尔拉住他：“我在你这里白吃白喝，你还对我这么好，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安斯特把他的手塞回被子：“你好好照顾自己，就算是对我的报答了。”

诺尔低低地笑，大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只露出那双宛如夕阳的眼眸：“龙先生，你真可爱。其实你没必要对我这么好。”

安斯特很诧异：“我对你很好吗？”

“可是你什么报酬都不要啊。”

“因为你什么都没有。”

诺尔忽然抬起身子，快准狠地亲了他一下。

安斯特耳尖通红：“诺尔！”

细长的魅魔尾巴不知何时勾住安斯特的手腕，诺尔压低声音道：“我还有美貌和身体呢。”

“你……你……根本就没必要……”

“龙先生，温暖的住所，柔软的床铺和足以饱腹的食物可是很珍贵的，特别是在美丽的雪天里。”

说罢，诺尔笑道：“不过龙先生大概是不会懂的。”

安斯特笨拙地安慰：“你不用想着报答我。我有很多金币，养你的开销还没不小心压碎的宝石多。”

诺尔蹭蹭他的脖颈：“太晚啦。等雪融化的时候，我就离开啦。”

“你可以不走。”

“我已经决定好了。”

安斯特有点失落。

之后几天，诺尔总会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偶尔下床，也要靠在安斯特的怀里。

“你穿的太少了，”安斯特握住他冰冷的脚踝，“为什么不穿我给你找来的衣服？”

诺尔往他怀里缩了缩：“下雪的时候，我喜欢这样穿。”

安斯特：“你真奇怪。”

诺尔无声地笑了笑。

积雪消融大半的时候，诺尔总算有了别的动作。

他将一瓶像蜂蜜的东西分成两部分，分别倒进了他们两人的杯子里，用细长的勺子搅拌均匀。

“这是什么？”

“是蜂蜜哦，蜂蜜水很好喝的。”

诺尔把其中一杯放到安斯特面前，眼里带笑：“龙先生想喝吗？”

安斯特点头，随后又摇头：“难得见你喜欢什么，你都喝掉吧。”

诺尔一时没有说话。

片刻后，他忽然将两个杯子摔到地上，杯子四分五裂，水撒了一地，在火光的照耀下晃得眼疼。

安斯特不明白：“你怎么了？”

“没什么，”诺尔埋进他怀里，“我突然想起来，其实蜂蜜水不好喝，很苦。”

安斯特：“蜂蜜是甜的，怎么会苦？”

“它就是苦的。”

“好吧，它是苦的。”

那之后，诺尔的行为越发古怪。

他缩在床上，拿着羽毛笔，不知道在写什么。

安斯特：“你最近一直在写字。”

诺尔：“嗯。”

“我能看看吗？”

“不能。”

安斯特郁闷地躺回去。

诺尔有事但是不对他说，说明他还是不信任他。

有点难过。

有什么事，是伟大的远古巨龙解决不了的吗？

翌日清晨，诺尔离开洞穴，带回了一朵雪绒花。

他的脚踝上布满细小的伤口，却好像察觉不到痛一般，笑得像个孩子。

安斯特：“疼吗？”

诺尔一愣，笑道：“疼。”

他把手中的雪绒花展示给安斯特，但只展示了一秒，就好好地收了起来。

安斯特：“我不和你抢。”

他只对亮晶晶的东西感兴趣。

诺尔没理他，他把花朵做成标本，继续在羊皮纸上写字。

安斯特想凑上去，被诺尔赶走了。

第三天，诺尔小声道：“雪化了。”

“你要走了吗？”

“嗯。”

他把羊皮纸和雪绒花标本放进信封，递给安斯特：“三天之后，你再打开。”

安斯特心不在焉，只是问：“你真的要走吗？”

舍不得。

对于喜欢独居的龙来说，这真是个特别的感觉。

诺尔笑着亲了他一下，毫不留情地离开了——披着柔顺美丽的银发，穿着宽大简洁的长袍，光着脚，轻盈地走出了洞穴。

他逆光而立，浑身被阴影笼罩，但那双宛如夕阳的眼睛却熠熠生辉。

“龙先生，再见啦。”

安斯特望着他的背影：“再见。”

三天后，安斯特打开了信封。

亲爱的安斯特：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请不要去找我，我很会躲，你找不到我的。

也请你不要惊讶，我寻死和你没关系，我一开始就准备去死，只不过路上碰巧路过你的洞穴，又碰巧想起来，我还没见过龙呢。

其实我没见过的东西还有很多，只是那些离我太遥远，我已经没力气去看了，你的洞穴离我这么近，看一看也不耽误我寻死。

如果遇到脾气暴躁的龙，把我吃掉，那也算完成了我最初的目的。虽然和我预想的方式不一样，但我只要能死在雪天里，就心满意足了。

可惜，我最后还是没能死在雪天里。因为我碰见了一头又善良又好欺负的傻龙。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不由得想再多观察你几天。

我知道你肯定在猜测我的身世。我是个生活在魔界底层的魅魔，八岁时父亲死了，十岁时母亲死了。生日那天，天空飘着白雪，我光着脚蜷缩在街道角落。

没有恶魔愿意帮我。倒不如说帮了才叫人惊讶，毕竟是魔界嘛。

我很饿，所以我开始吃雪，一边吃一边想，好冷，为什么雪不能填饱肚子？

然后，一个穿着华丽的恶魔问我要不要跟他走。

我说可以，但是我很饿。恶魔笑着让仆人给我一块面包。我为一块面包出卖自己。

之后的事情，我不想多说。一个魔力低微，空有美貌的魅魔还能干什么呢？只要你不是傻子，想必知道会发生什么。

当然，如果你真的不知道的话，那就不要再想了。这不重要。

总之，这就是我从前的生活。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杯蜂蜜水？其实我倒的不是蜂蜜，是毒药。

两杯都是。

而且，这不是我第一次准备动手。

你可能会震惊我为什么想杀你，因为你对我很好，我喜欢你。

我是不是很不可理喻？哈哈。

很多人下葬的时候，都会带上自己喜欢的东西，我这么喜欢你，想要和你一起死也很正常吧？

不过我最终还是没有动手，连我自己都说不明白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爱？

你喜欢的宝石都被我丢到恶魔的宅邸里，一把火烧了，没有带出来。

我来去空空，就把雪绒花当作报答吧，开到冬天的花很少，我只能找到这个了。

落款：诺尔。

安斯特合上信封。

雪绒花。

已死却依旧美丽。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雪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