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镇下了一场几十年都难得一见的暴雨。
行人们要么双手在头顶挡雨一边跑回家,要么挤在屋檐下聊天等雨停。
只有无尽山路上一个小小身影在挪动。
冬日的雨夹杂着寒风,不一会就能把人吹麻木。
段秋白冷得已经没有知觉,雨水顺着他的发丝指尖流下,连带着他的衣服都浸透。
可段秋白依然如同行尸走肉,双眼无神地走在路上。
王志说的话反反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一字一句如同甩不掉的鬼魅缠人。
山路湿滑,段秋白一出神便滑了一道。但他丝毫没有动作,整个人直挺挺地往下摔。
幸好此时有人将他拖住,以至于只让段秋白沾湿了衣角。
段秋白无力地被人架住,他微微仰头,雨水顺着头发流进他的眼睛里,刺得眼睛生疼。
可段秋白还是那样执着地看着眼前的人,直到最后体力不支,昏倒过去。
一场梦魇。
段秋白缓缓睁开眼,然后目光呆滞盯着床顶。
进屋的雁声见他醒来,立刻把手里的药碗放在桌上,先去床边问段秋白的情况:“你好些没有?在雨里淋了那么久,等会喝点热汤药吧。”
但段秋白却在雁声将要碰到他手时飞快收手,尽管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移动。
雁声的手悬在空中一会,然后缓缓收回去,转而端了药碗:“喝点驱寒的药吧。”
雁声用汤匙在药里搅拌几圈,确保药汤不烫之后才递给段秋白。
可段秋白余光瞥见他靠近,就立即浑身一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然后不停地往墙角挪动。
期间动作太大,差点打翻了雁声手里的碗。
雁声看着段秋白不敢直视自己的目光,却不停颤抖的身体,知道出事了。他连忙放下药碗,想安慰段秋白:“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你别过来。”段秋白忽然极小声地说了一句,虽然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可雁声还是闻言一怔,碗里汤水扬起又落下,伴着两人之间的沉默平静下来。
“是我做错了什么事吗?”雁声端着碗的手放低下来,整个人往后退了退。
段秋白还在发抖,他脑子里现在一团乱,唯一的想法就是暂时逃离雁声。
他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雁声只低头一瞬,就感觉段秋白猛地掀开被子下了床。
雁声回头看见他赤脚往屋外跑,立即放下碗追过去。
段秋白一心只想着跑,突然被人从后面兜住,他一时停不及,被人轻而易举地握着肩膀转了个身。
此时两人已经跑到了屋檐外,雁声想把段秋白往屋子里带,可段秋白狠了心不想跟着他。
雁声又实在担心段秋白会生病,情急之下恨不得把人扛在肩上带走。
段秋白知道自己没有雁声的力气大,他挣脱不开,终于忍不住道:“你到底是谁?”
雁声看见段秋白泛红的眼眶后愣住了,两人相对站在雨中,谁也没有说话。
“王志说你轻轻松松能掐起一个家丁,根本非常人之力。”段秋白还有话想说,但他看着雁声的脸,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雁声低着头,雨水沿着他高挺的眉骨往下落,让人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
片刻后他才低声道:“我不是坏人,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害你。”
段秋白说完那些话后其实也有些后悔,他不应该在还没有确定之前就如此妄下结论。
雁声现在又这么说,听得段秋白更是心里不好受。他犹豫了又犹豫,最后还是道:“我——”
“你要是憎恶我,我现在就可以走。”段秋白刚开口,就被雁声这句话堵住了。
见雁声当真转身要走,段秋白心中想得再多也不能想了,手比心快抓住了他:“你先等等。”
雁声却是铁了心要走似的,段秋白根本拉不住他。于是段秋白想着挡在他身前拦住,结果雨天地滑,段秋白小跑途中竟然滑了一跤快要摔倒。
雁声果然立马回头扶住他,段秋白这回终于牢牢抓住了雁声:“我不是让你走。”
连着淋了两天雨,段秋白此时已经有些头晕眼花了。他在雁声的支撑下勉强站稳,但他发现自己根本解释不了什么。
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段秋白眼睛一闭,身体一软,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晕了过去。
至少先把人留住再说。
听到雁声焦急呼唤自己名字的时候,段秋白如是想到。可之后段秋白像是真正昏过去了一样,后面发生的事他都不清楚了。
直到幽幽转醒,段秋白才发觉自己已经回到床上,旁边那碗药还冒着热气,但周围没有雁声的动静。
段秋白一下就慌了神,他连忙下床,连鞋都不穿了,直接打开门喊雁声的名字。
雨已经停了,可地上还是泥泞不堪,段秋白走了几步,已经是满脚的泥水。
可不管他再怎么喊,始终没有人回应。段秋白渐渐失了力气,颇为无助地站在原地。
突然一股力气从后面将自己抱起,段秋白反应不及,仓促着双手抱紧来者的肩颈。
雁声的脸出现在眼前,段秋白轰的一下红透了脸,他挣扎着要下去:“你放开我。”
雁声却一步步走得极稳,沉声道:“放你下来你又不穿鞋。”
直到被抱进屋子,段秋白才被放在床边。不等他动作,雁声就拿了块干净帕子过来。
段秋白还在疑惑他想干什么,就被他突然握住了脚踝,然后一点点被擦拭着脚上的泥水。
脚上绵柔触感像是心上瘙痒,段秋白惊慌失措想往后退:“你干什么。”但却被雁声牢牢制住动弹不得。
雁声不说话,自顾自继续着自己的动作。直到段秋白脚上的泥水已经擦干净,他依旧没有放开。
段秋白已经感觉到有些地方不对劲,雁声虽然半跪,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压迫让段秋白不敢动作。
直到雁声忽然站起身,影子将段秋白完全笼罩。他突然拉住段秋白的脚踝往外拉,力气之大让段秋白根本逃脱不了。
他将段秋白拉到身前,然后俯身逼近段秋白的脸,柔声道:“你为什么找我?”
段秋白盯着雁声乌黑发亮的眼睛,紧张地吞了吞唾沫:“我,我看见你不在。”
“我不在就要找我?”雁声忽然伸手,拢住段秋白半张脸,段秋白还在疑惑为什么雁声突然变得奇怪,此时两人隔得更近,他终于发现雁声嘴角没有擦干净的血迹。
“你怎么了?”段秋白一着急就忘了当下处境,紧张地伸手抚上雁声的嘴角。
雁声却忽然抽身,段秋白反客为主拉住他:“你受伤了。”
“这不重要。”雁声想将段秋白的手从自己身上拉下来,“我走了。”
段秋白跟着往后退,挡在他身前:“你说过你不走的。”
段秋白语气里夹杂着委屈的意思,雁声不说话,将头微微偏过去。
“你不是问我怎么了。”雁声低下头,然后抬起头紧盯着段秋白,“我说我去山上处理那些烦人的精怪了,你还要拦我吗?”
雁声说这话时,眼里折射出异样的光彩,看得段秋白有一瞬间恍神,但雁声一动,他又立即跟着拦:“你不许走。”
顽固又执拗。
两人贴得极近,但谁都没有后退一步,雁声甚至更往前一步,近乎逼问地抬起段秋白的头:“你现在知道了我是谁,你就不害怕吗?”
段秋白被迫与雁声对视的那一瞬,他好像又回到了那晚瓢泼大雨,受伤的野狼卧在自己院子中,抬眼看向自己的时候。
一模一样的万念俱灰。
雁声握着自己下巴的手收了回去,段秋白此时终于开口:“你是雁声,你不许走。”
雁声却失笑一声,段秋白刚以为雁声留下来,他突然感觉一阵熟悉的天旋地转。
再晕过去的前一刻,段秋白难以置信地看见了雁声的脸,那副极平静的表情。
随后他便昏迷过去,只是拽着雁声衣服的手还松松垮垮地保持着动作。
一晕就不知道过去了几个时辰。
段秋白睁开眼时,已是满屋亮堂。他静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直到寒风漏进窗缝,冷得他眨了眨眼睛。
床边仍然放着一碗热气氤氲的药碗,可段秋白知道,这次再也没有人会笑着说他怎么不喝药,然后端走再热好。
直到肚子饿得受不了了,段秋白才僵硬地从床上起来。然后煮饭洗漱,吃饭打扫。
屋檐再也没有因为大风掉过尘屑,床板再也不会一翻身就嘎吱嘎吱响起来,桌上练过字的宣纸还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
他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只不过多了些雁声的痕迹。
段秋白尝试过去找雁声,可整个山头都翻过了,也没有发现雁声的踪迹。
他甚至想过去官府,可每次走到镇上,他又会想雁声会不会已经回来了,然后火急火燎地赶回去。
如此数日。
渐渐地段秋白似乎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将屋檐下的桌椅布置妥当,晚上总会留一个火盆。窗户也总会留个缝隙,方便听清外面的动静。
一场大风挂了三天才有所停歇,这天傍晚,段秋白顶着风,想捡走吹断在院子里的树枝。
然而段秋白刚捡完一筐树枝要进屋时,大风骤起,携夹着不少树枝树叶刮了过来。
段秋白想往前走几步避开,可他却看见那截最大最粗的树枝在空中生生断开,然后落在了自己脚边。
根本不是寻常之力能够做到的。
段秋白回屋的脚步猛地一滞,他愣在原地,抱着竹筐的手被风吹得通红,可他依旧保持着抬头望天的动作。
那个风吹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