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秋白被闹得一晚多梦,第二天醒来时也是精神不济。
雁声提前将屋顶补好果然有先见之明,睁开眼,段秋白就感觉屋子里冷了些。
火盆还在静静燃着,段秋白披上厚外袍,一推开门,迎面而来就是一阵料峭寒风。
他眯着眼用手挡住脸,然后往厨房去。
但厨房也没看见雁声,段秋白在厨房里站了一会儿,掀开锅,里面果然热着早饭。
但雁声没留下话就不见了,段秋白心里有些担心,饭也只吃了一点。
吃完段秋白便坐在屋檐下等着,雁声曾经造的矮桌有了用处,四周立柱装上帘子,里面架好火盆,冬日也不算寒冷。
段秋白裹紧衣服等着雁声,他也不知道雁声去了哪,或许是下山干活去了,也或许是突然想要离开了。
他想自己或许可以下山看看,可段秋白偏要死死坐在屋檐下,像是要和自己斗出个高低一般。
段秋白自己也不知道是在犟什么。
幸好不过半个时辰,雁声便从院外冒出头。
不过段秋白冻得厉害,只能看见人走过来,却想不出这人是谁。
雁声蹲在他面前,轻声问:“怎么坐在这?”
好一会儿段秋白的目光才聚焦在雁声脸上:“在等你。”
雁声笑了笑,往上提了提段秋白垮下来的外袍:“我这不是回来了。”
回到屋里,雁声拨动火盆,把屋里烘得暖呼呼。
段秋白感觉露出来的皮肤有些发痒,他不动声色挠了挠,然后将手背在身后。
雁声把几个红薯扔进火盆里:“最近冷,我想去山上捡些枯柴,没想到你起来得早。”
“那你怎么也不留个字条……”段秋白小声道。
雁声低头想了想:“我只会写些简单的,难一点的字我就不会了。”
段秋白点点头,然后在雁声起身时忽然道:“我可以教你写字。”
雁声回头一挑眉。
“会写些字也没有坏处。”段秋白如此解释。
铺纸研墨,段秋白将镇纸一放,就开始教雁声一些简单的字。
“时辰是都要学会的,我写一遍,你照着再写一遍。”段秋白一边说,一边落笔在纸上写下第一个字。
雁声坐在他对面,段秋白每写一个字,他就跟着写下一个字。
起初还写得歪七扭八,到后面就有模有样了。
段秋白又为他纠正了一些笔画和握笔姿势的错误,然后交给他一篇简单的文章,让他照着写。
出乎意料的是,雁声很快就练完了,字也写得规整。
至此段秋白觉得自己已经不用教了,凭雁声的悟性,他自己也能从平常生活里学到。
但雁声突然道:“你教我写我的名字吧。”
段秋白想了想,还是答应下来。
雁声的名字不难,段秋白很快写好,刚准备转过去让雁声学着写时,他突然起身绕到自己身边来:“我那里有些漏风。”
段秋白看见雁声那边的窗户确实有条缝,他便往里坐了些,好让出位置。
“怎么要写这么多笔。”雁声压低身体,凑近了桌子看。
段秋白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更往里缩了缩。可里面就是墙,段秋白再怎么退,也是被雁声环住。
雁声拿了笔一笔一划地描着,期间段秋白屏气凝神,目光到处乱飘,就是不落在雁声身上。
直到雁声直起身,他才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
“那你的名字呢?”雁声端详了自己的名字一会,然后开口问。
“我的?”段秋白提笔准备写,但他要重新拿一张纸的手只滞住瞬间,就装作放正镇纸的动作。
段秋白在原来的纸上端端正正写下“段秋白”三字,与“雁声”二字挨得极近。
他应该没发现。
段秋白偷偷抬头瞥了一眼专注写字的雁声,然后飞快收回目光。
之后雁声干脆霸占了桌子,拿了几本段秋白的书写起字来。
段秋白百无聊赖坐在旁边犯困,醒来后才发现窗外天色正明,已到晌午。
他低头看了一眼盖在自己身上的衣服,然后起身去找雁声。
厨房烟囱已经飘起炊烟,雁声出门准备洗菜,看见段秋白后他喊道:“饭一会儿才好,你先休息。”
段秋白安下心来,回到房里,他却来回晃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最后段秋白坐到桌边,从书堆最底下翻出一本厚厚的书。
这本书有些年头了,还是当初山下书店掌柜便宜卖给自己的。
他说这本书记载了不少朝廷奇闻,那人家世如此显赫,或许能在里面找到。
段秋白将封面上厚厚的灰尘扫净,然后一页页快速翻过去。
十多年前出征肃州平乱的朝廷大将并不难找,段秋白很快便翻到了那页。
“元和十年,西北贼寇侵扰……领将平乱,三月凯旋,”
雁声口中连绵数月烽火连天的战乱,却只留下了短短几句。
段秋白又往后面翻了翻,最后也只翻到封副将为武安侯,可主将身份一字未提。
雁声未曾提过他恩人一家有伤亡,既然不是战死,那便只可能是回京后出了问题。
功高盖主?还是帝王忌惮?
房门被人敲了敲,雁声在外面道:“饭好了。”
段秋白合上书,然后把它放在桌子与墙面的缝隙里,确保不会被发现后,才出门去吃饭。
吃饭时段秋白道:“我很久没去过镇上了,等会儿我想去看看。”
“那我陪你去。”
“不用了,我也只是闲逛,一碰不上什么麻烦,二也没有什么东西要提,很快我就回来了。”
段秋白语气真诚,雁声也没有勉强,只是在段秋白出门之前,为他多添了一件厚衣服:“天寒风大,别冻着了。”
段秋白点点头,下了山却直奔书店。
这家书店在自己还没来到清水镇时就开着了,掌柜或许知道当年肃州的情况。
外面寒风刺骨,书店里放了几个火盆暖和许多。顾客廖廖,大多在外面书架停留。
段秋白熟门熟路绕到后面帘子,轻声询问掌柜此时是否方便,才掀开了帘子进去。
掌柜斜卧在一方矮榻上,手里酒壶半空。
见段秋白进来,他也只是掀开眼皮瞥了一眼,然后继续喝酒。
“酒多伤身,您要注意些。”
掌柜终于放下酒壶:“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说吧,有什么事?”
段秋白见自己来因被点出,只好道明:“前些日子我翻到之前那本奇闻录,发现里面竟然没有记载肃州平乱之事,所以我敢来请教,不知是抄录有误,还是本就如此。”
掌柜狐疑地看他:“你怎么问起这个?”
“我就是一时好奇,奇闻录里就记载了这么一次平乱,还如此语焉不详,我下山办点事,路过顺便想问问。”
掌柜眯起眼想了一会,然后道:“武安侯平乱有功,肃州民康物阜,就是当年的事了。”
“可是书上写着武安侯乃是副将出征,怎么主将只字未提?”
掌柜突然瞪大双眼,谨慎地往两边看一圈,确定周围没人后,才压低声音道:“你以后千万莫要再提此事,被旁人听去,可是要——”
掌柜两指往自己脖子上一比划。
段秋白明显一怔,但他还是镇静下来小声问:“我自然小心,我也不会告诉别人今日发生的事,求求您告诉我吧,只说几句也行。”
掌柜也十分无奈,但与段秋白相处这么多年,他清楚眼前人的为人,便捡了几句:“当年主将回京后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半夜从皇宫里杀出一队兵马,冰天雪地里一把火烧光了主将全家,第二天京城里的人醒来发现,比一座城还大的将军府啊——消失得干干净净。”
段秋白听得心里一颤,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让皇帝对主将下如此狠手。
掌柜显然不愿再说,段秋白也知趣准备离开,让远在清水镇的人都三缄其口,想必这件事已经成了天下人心知肚明的秘密。
回家路上,段秋白却担心起雁声来。
他千辛万苦从肃州来,等到京城却发现,自己的恩人已经消失在了那场大火中,连这个人都不能被提起,他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恍惚着就到了家,雁声坐在屋檐下看书,但显然他的心思并不在书上。
段秋白刚露面,他就放下书迎了过来:“冷不冷?屋里烧着火盆,快进来暖和暖和。”
段秋白听着雁声殷勤的语气,心里忽然替他难过起来。
要是到了京城他发现真相,他还会如此疏朗豁达吗?
“你怎么了?”雁声敏锐地发现段秋白表情的不对劲。
“没什么。”段秋白搓了搓脸,“可能是太冷了,赶紧进去吧。”
段秋白飞快进了屋子,打开门扑面而来的热气熏得他双眼泛热。
他刚想低头掩饰,就被从后面赶来的雁声一把抓住肩膀转了个身。
“怎么了?”段秋白泛红的眼眶格外显眼。
雁声放缓语气,慢声细语询问:“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段秋白眼见避不了,干脆抬手拭去快要掉下来的一滴泪:“没有……”
但顿了顿段秋白还是问了出来:“要是你到了京城,却发现,可能,找不到你的恩人呢?”
雁声静静听完,然后突然笑了出来:“找不到就找不到了,你怎么还为了这事伤心。”
“你这一路走得这么辛苦,如果没找到恩人,岂不是……”
后面的话段秋白说不出来了,他不敢想象风雨兼程就为了见一面自己十几年一直惦念着的人,最后却发现他可能早就不在世上会是什么感觉。
雁声低头看着肩膀开始耸动的段秋白,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他揽住段秋白的肩,轻轻将人环在自己怀里安慰。
“找不找得到现在都不重要了。”雁声听着段秋白闷闷的抽噎,无奈叹了口气,“你明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