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黑夜融为一体的人脱口而出的三字,在海云深的心里牵引出无数个血淋淋画面。就在那一刹间,原本藏于海云深披风里的横刀,已然抵在那人的心口。
“你们不是销声匿迹了吗?还敢跑出来。”一个一个字儿咬得极重,海云深握着刀的手青筋丛生,在月色朦胧的夜里,看起来野蛮又嗜血。
而那双盯着面前人的眼早已经烈火燎原了。
“如果我说当年给世子,哦!不!是大公子。给大公子种下蛊毒的并非我族,世子可能给我一个活着说话的机会。”
多少年了,云西王府不惜动用手中最精锐的密探桃花面,天南海北的翻了个遍,就愣一个古灵峒的族人也没有找到。
如今,海朝夕也已然过了最佳的治愈时机。海云深看着眼前陷在黑暗中的人心里五味杂陈,一时没个头绪。
这些年来怎么也不肯承认,总以为找到古灵峒的人兄长或许有救,他也不必占着兄长的世子之位。可是当人站在他的面前,他心里的那点坚守反而松散了。
那人从阴影中慢慢向前,胸口的兵刃还重重的抵在原处,锋利的刀尖,不费吹灰之力便刺破衣物、软甲,直达血肉。原是一个和海云深一样的南疆男子。不同的是,这是一个被黑暗浸透的少年人,他虽然笑着但是和那勾魂索命的无常却无二致,脖颈上古灵峒的图腾腾蛇蜿蜒其上,似乎下一秒就活过来了一样。
那人的眼神从海云深的脸上转移到他持刀的手上,道:“世子想要我的命吗?不然还是收了这宝刀才好。”
海云深对古灵峒的人不可谓不熟悉,当年常常行走在云西王府的旧人,他一眼便辨得真假。面前的人是古灵峒的大司命一脉,银发紫袍腾蛇盘颈。不会再有人是这样。
海云深收了兵刃对等在身后踌躇不安的老管事道:“回去吧,无事了。”
老管事闻言默契离开。
听到身后的马蹄声渐行渐远。
海云深道:“希望你说出来的话能够保住你的命。不管当年之事是不是如你所说,事实上就是我兄长丧失前途,受尽苦楚。”
海云深的刀刃还是刺得深了些,那人胸前被血迹浸染了一块。可受伤的人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春风和煦的样子倒叫人很看不透。他言:“大公子想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就算是华佗在世也不可能。但是……”
听那人的意思海朝夕或许还有生机,其实事到如此,海朝夕能有一线生机便是老天爷的恩赐了,还谈什么以前如何。
海云深急切道:“但是什么?”
那人捏准了海云深的七寸,不紧不慢道:“云西王府有个能征善战的二公子就可以了,大公子当个普通人才不至于备受猜忌。”
海云深不想被眼前的人无底线试探,只想速战速决,道:“你的意思是说,你能帮我兄长摆脱那一身伤痛?”
当个平常人也好,若是能当个平常人也好。一想到兄长也许能摆脱那病痛之身,海云深凉透的心,似乎缓了过来。但他依旧不能完全信任面前的人。
“背叛盟约的后果不会作罢。说说你突然冒出来的条件,或许我会给你一条生路。”
海云深要知道这个人到底是带着多大的诚意来的,他不可能轻而易举的相信一个背叛者的话。
那人上前一步道:“听说三日后,王府有场宴会晏督主会赴约。”
海云深笑道:“还真是无孔不入,今儿才放出的消息,你们就知道了。既然如此能耐怎么不亲上天门?”
那人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胸前还在渗血的伤口,开口随意极了:“有些事不是想,便能做到的。三日后如果我如约见到她,那在下就会按约定治好大公子。世子是贵人应该能如在下之愿吧?”
眼前的人九曲心肠,再说下去,也只是兜圈子。海云深道:“留下你的名字。”
那人长叹一声道:“延陵英。”一眨眼那人便消失在无边夜色中了。似乎刚才发生的一切,不存在一样。月色还是那样朦胧,夜也一样深沉,街角处偶尔传来以两身犬吠,此外别无其他。
海云深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怔住了许久,当年古灵峒背叛云西王府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知道自己不该相信眼前的人,但是那人是大祭司一脉他或许真的有本事能让兄长摆脱沉疴之患。他已经占了兄长的世子之位,不能再不顾其他了。
晨起,海云深便唤来往来云西的亲兵,道:“兄长的身体还好吗?”
贺云松道:“世子放心,大公子身体是弱了些,但是没有其它危急的症状。您吩咐我要仔细询问,属下真的是仔仔细细的问了一遍,大公子的大夫。”
又道:“大公子那么温文尔雅的人,都被属下盯烦了。”
海云深听闻兄长身体还好,一时心情轻松。揶揄道;“兄长烦了你小子有什么可意外的。”
海云深说者不过心,但是贺云松心里可就不满了:“您这可诛心了。属下自小就入了云西军,老王爷见我伶俐,派我跟着您的。怎么到现在我就人见人烦,鬼见鬼怨了。”
“伶俐。”二字多用来形容女孩子,听闻贺云松这小子不要脸的将这字眼儿安在自己身上,海云深,说时迟那时快一脚便踹在躲避不及的贺云松的屁股上,道:“你还要不要脸。就你还伶俐,麻溜的去看看该送出去的请帖都送出没。”
贺云松揉着剧痛的屁股,正要退出去。海云深连声道:“让老三他们几个回去,将兄长安置到溪风别院。”
“老王爷不会同意吧。大公子那身体哪里经得起跋涉。”
贺云这话倒是提醒了海云深。
“我修书一封,你带给父亲。”
海云深忙去写信,贺云松等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那手还捂着自己可怜的屁股,龇牙咧嘴的。心想世子这脚真重。
不一会儿海云深带着已经封好的书信过来。贺云松接过书信见那信封上盖着云西王府绝密的五色碧桃印记。瞬间严肃起来,道:“世子放心,属下这就去了。”
自老三他们离开长后安,海云深一头扎进军务中,倒是没有时间再去想别的。
这日的宴会本是为了云西王府修缮竣工而设立。虽然家中长辈俱在灵鹫城,但是云西王府在长安的地位还是不言而喻的。世家之交中的老一辈们虽然未到,但是一应贺礼都不差,同辈的世家子弟,以及军中、朝中同僚以及家眷,此时都在云西王府里。
以前家中的这些事情海云深都是走个过场,应酬的事有父亲、兄长、阿姐,他自己是一向自在的。
这下好了,轮到自己个儿,知道不易了。这一圈圈下来,酒已经不知饮了多少杯,好在他算是海量了。不过这也架不住一直喝。
可是宁国公柳家哥俩和肃宁王府那三兄弟好像是不打算轻易放过他,这个一杯那个一杯的敬着,真叫人闹心就连含章王殿下也被拉着饮了数盏。海云深正想着如何脱身,就看见七行走来,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绕到他身侧俯首,道:“您等的人已经来了,安置在山海楼。”
海云深得了由头对着面前那几位道:“故友了来访,我去去就回。”
又推了身边的谢衡道:“找谢公子代我,谢公子代我。他能一直喝。”
说完脚下生风,一刻不留。这下好了,可怜的谢衡被那群人给围住了。
山海楼在云西王府的西北角。从这边园子过去有一段路程,海云深到的时候,晏淮殷已经在用茶了。
笑意盈盈,道:“有失远迎,莫怪。”
晏淮殷环视这厅里的摆设,道:“说是富丽堂皇也不为过。都言云西王族富甲一方。今日看来确实如此。”
“不过是重新修缮了一番,又添置了几件新物什,和十年前相比并无大的变化。”
说到十年前,也正是在此处,她问海云深如何能得到青龙胆。现在想来,物是人非,眼前你的一切越发不真切了。
“叫我来何事,不至于就是为了请我到你府上宴饮?”晏淮殷漫不经心拂正挂在腰间的禁步。
为了什么海云深自是不能实话实说,纵然这个人是晏淮殷。道:“原本就是为了请你在府上一聚,才设了这宴会。”
晏淮殷闻言只觉得海云深些许轻佻,回道:“我竟然如此重要,还需要世子为见我一面,花费这许多心思。说说除却这原本以外的事情吧。”
海云深本是为旧友相聚,而今日却附加了其他缘由。他并不明了,延陵英要见晏淮殷所谓何事,但是他却有必须促成此事的理由。也正是因为这个理由,延陵英才敢不顾一切的出现在云西世子这个恨得他们牙痒痒的人面前。
海云深忽然高声道:“出来吧,人到了。”
东墙边的暗门应声而开,是那个紫袍银发的男子。
晏淮殷在看到面前的人时,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一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惊讶,是难以置信。只见她一步步走近那人。直到两人近到足以看清彼此的任何一个微妙的变化。
延陵英低头唤了声:“七娘子姐姐,久不相见。”
这人竟然和晏淮殷是旧识。海云深心中一时难解。
晏淮殷看着面前熟悉的眉眼,其人确实是师父的儿子延陵英,他和师父太肖似了。还有那脖颈上的腾蛇印记,她再熟悉不过,这印记是她亲眼见师父纹上去的。
久久才道:“英儿你还活着。”延陵英的出现让晏淮殷措手不及。数年前云西之乱古灵峒被尽数剿灭,起码军报上是这样写的。
延陵英道:“母亲那年将我送回本族,后来的事情你知道的,古灵峒的族人是死了不少。可你看我还活的好好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延陵英看向了海云深。
说着二人走回厅内。
晏淮殷问到:“当年都说古灵峒的族人被尽数绞杀,你怎么逃出来的。”
“云西离长安何止千里,事情传着传着就走样了。当年云西王绞杀的是古灵峒叛乱的那一支。并不是全部的古灵峒族人参加了叛乱。延陵一脉有心避世,云西王也就默许了。”
他转头对海云深道:“海朝夕中的是西陵一脉的血蛊,而并非延陵一脉。西陵善蛊毒,延陵修医道。”
可是这些事情海云深并不很清楚云西王爷对古灵峒一箱讳莫如深。当年云西军边境平叛出了意外损兵折将不算,连主帅都被人暗算。一时整个云西都紧张了起来。后来大家的重点都放在了海云深和战场上伤亡将士的家眷身上,没有人再去继续深究古灵峒反叛的全部事实。
且云西王爷对此闭口不谈。现在想来,当年的事情甚是错综复杂。
海云深道:“所以,你们当年一夜间消失,是得了我父王授意。如今出来就真的能解我兄长之苦。”
“西陵血蛊无人可解,中蛊之人必死无疑。”
这下海云深更不明白了。延陵英说中蛊之人必死,但是兄长还算是活的好好的。
道:“我兄长还活着,你忘记了?”
“他活着是因为当年种蛊的人用自己的命献祭了他的血蛊。”
真是荒诞,这都是些什么事情。今儿还非得把事情搞清楚不可。
“谁救的,谁能又杀人又救人。”
“西陵忘忧,何忘忧想起来了吗?”
“是她?”海云深道。
何忘忧是兄长指腹为婚的妻子,当然那个时候二人还未成婚。何家姐姐父母双亡算是在云西王府长大的。海云深回到云西王府的时候,何忘忧已经在云西王府生活多年。在海云深的记忆中何忘忧是个十分温柔静婉的女子,与兄长很是匹配。
“我记得原本兄长平叛回来之后就要成亲的,但是后来边疆之乱忘忧阿姐离家,留下书信说是去寻兄长。再后来兄长回来的时候他们都说,忘忧阿姐意外身亡。家中人怕兄长伤心,此后就再也没有追问过关于她的事情。”
延陵英解惑道:“西陵忘忧的父母以为牺牲自己就能保住女儿可是没有想到,最后西陵一脉的人还是没有放过西陵忘忧。”
说到这里海云深明白了,早年化名何一弦的西陵夫妇投在云西王帐下,一路出生入死,深得父亲之心,两家还指腹为婚,结为儿女亲家。可惜西陵一脉反叛之心由来已久,是容不下心存异心的族人的,而这才是后来一切祸事的因果之一。
“这些年云西王找的一直都不是延陵后人,而是西陵。数年前那一战我亲眼所见,血海尸山,西陵那一战后,恐无几人生存。而今我们找来,其一不过是多年潜心钻研找到了救人之法。其二,我母亲故去多年我还未去见过她一次,故请你牵线与七娘子一见。”
晏淮殷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心中很不是滋味,心中觉得延陵英这些许年一定吃了不少苦。道:“这么多年你为何不来找我,时下到了今日才来。”
延陵英在晏淮殷面前与少时一样,是个黏人的小孩儿,道:“族中的大师父很是严厉,不允许我出来。说是弱冠以后才能自由行走,这不,一到日子我就来了。我知道就算母亲不在了,七娘子也不会忘记我。”
延陵英一口一个七娘子,晏淮殷后知后觉,严厉道:“七娘子可不是你小子能随便叫的。”
少年含笑,眉眼明媚比三月的桃花还要明媚:“别人唤得我就不可以,这是什么道理。”
一旁的海云深嫌弃道:“我也不能。督主不喜欢。”
确实除了极为亲近的人晏淮殷并不喜欢别人这样唤她。而对于海云深来说,他更喜欢晏淮殷的名字,淮殷,淮殷,只觉得这两个字无限缱倦,而拥有这个名字的人是他少时就放在心上的人。他离开长安十年,那人便在他梦中住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