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仪不知道自己对陆机究竟是什么感情。
自小保护自己的侍卫?共同学习的师兄?还是共经磨难的亲人?亦或者其他一些感情?
贾仪的脑子乱糟糟的,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就没睡好,脑海里不断闪现过这几年他们一起经历过的点点滴滴,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鲍照很贴心地在桃林边,建造了一栋临时的小木屋,因此贾仪与陆机两个人就在这里过夜了。
晚上的风不大,但微风拂过桃林的沙沙声却吹的贾仪心痒痒。他歪头看了一眼熟睡的陆机,他脸上带着笑意,看来是梦到了什么幸福的事情。贾仪静悄悄地下床出门,不去打扰陆机的好梦。
初春的夜还是很凉,贾仪打开门的一瞬间就被风迎面吹了一下,不由得打了个颤。但他没有回屋加衣服,将身上的单衣裹裹紧,把身后的门小心地合上了。
天边的月亮不圆,勾起浅浅的弧度,宛如陆机的嘴角。他想起沐华年下狱那天,天也是这般冷。夜深人静,也没有鱼虫的声音,贾仪回顾这五年的漂泊,露出了一个苦涩的微笑。
他只记得自己像疯了一样四处打听沐锦的下落,武昌、襄阳,然后转道北上,到达合肥直至建业,看着巍峨的祁连山,掉头南下,路过苍梧,最终在交浦,贾仪撑不住了。
整整一年,他靠着乞讨为生,走遍了赵国的每一条河流,每一道山川。他望着眼前汪洋无际的南海,第一次涌上了名叫绝望的情绪。
当贾仪再次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眼前的是由花岗岩和茅草堆叠建造的简陋房屋,屋内陈设也很单调,除了日常生活的必须品没有任何其他一点装饰。
贾仪晃了晃经过休息以后清醒了不少的大脑,用手把自己从坚硬的床板上撑起来。他环顾四周,感觉不像是没人住的房子,就是不知道是哪个好心人,把昏迷的他从海边捞回来的。
他小心地观察这间房子,灶台有生过火的痕迹,墙壁上挂着渔网,沿着墙根摆着一排缸。巡视到桌子时,贾仪在桌上发现了一碗薄粥。粥已经冷了,碗中的米粒屈指可数,贾仪甚至不知道把它归类于粥还是水。
他没敢碰那碗粥,看这户人家也像是穷苦人家,自己也不好意思再给他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贾仪就坐在那桌边等,等到了日头西沉,才将救自己的好心人盼了回来。
进门的是一位老头,径直推开门,带进了一身的鱼腥味。他将手中的网兜、提桶等渔具往地上一丢,揭开墙边那些大水缸的盖子,用手舀着喝了几口,满意地咂咂嘴,才看到了坐在桌边、清醒的贾仪。
老头看到贾仪也不惊慌,向着贾仪咧嘴笑了一下,把东西都一一收拾好,凑过头来看一眼桌上的碗,不满地咂咂嘴,操着乡音说:“别挑食了,都饿晕了,有东西吃就不错了。”
贾仪已经在南方走了不少时日了,对当地方言也略通一二,听得懂老头的话。听老头话里的意思,这碗粥是特地留给自己的,贾仪想了想自己饥肠辘辘的胃,从谏如流地端起碗一饮而尽。
粥绝对算不上好吃,但对于至少两天没有进食的贾仪来说,不亚于大旱之后的甘霖。当天晚上,老头没有赶贾仪走,贾仪也厚着脸皮住了下来。反正他也没有什么家当,身无分文,老头睡床他就打地铺。
白天老头出海,他也跟着去,但跟了一次以后就怎么也不肯去了。海上天气变化大,时晴时雨,而且波涛汹涌。贾仪不仅在捕鱼上帮不上什么忙,还晕船,一天吐了不下五六次,老头看着贾仪趴在船舷上半死不活,就是一阵无语。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贾仪就在岸边走走,拾拾退潮留下来的鱼类、贝壳以及海草,然后在下一次涨潮前离开,去岸边等老头一起回家。贾仪胃口不大,所以老头也乐的有个伴和他一起生活。
老头回家有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就是打开缸,喝两口里面的液体。那天老头终于和贾仪说实话了:“是酒。”
贾仪用筷子戳着手中清澈见底的粥碗,等着老头说下去。
“就是我们自家的土酒。”老头不耐烦地砸吧嘴,把碗里的一饮而尽,“把普通的米酒再过一遍火,烧出来的那真的,烈的很!”
老头一提到那酒,脸上就充满了幸福与渴望的神情。贾仪知道老头口中的“过了火”,就是蒸馏一遍的意思。他在心里暗暗记下了,以前在京城,他喝过形形色色的酒,没有像老头家这样纯的。
当天晚上老头也没有吝啬自己的宝贝,给贾仪倒了整整一碗的酒。老头在酒精的催发下,像打开了话匣子,从他小的时候的事谈到贾仪的身世,喝的满脸潮红。贾仪也有点醉了,他故作镇静地单手托腮,对着酩酊大醉的老头,问出了一个藏在心里很久的问题:“如果你有个姐姐,她有一天不见了,但人人都说她死了,你怎么办?”
老头不屑地嗤笑了一下:“我就当她死了。人不能对事情太过上心,我说今天抓二十斤鱼,它就真的能有二十斤吗?如果我说今天只要有一条下酒就行,你就不会失望。所以,你只要搁家里等她回来,她回来当然好,不回来就不回来了吧。”
老头拿起盛酒的碗,又给自己添了一杯,看着呆坐着的贾仪,补了一句:“蠢货。”
第二天,老头从宿醉中转醒的时候,贾仪已经离开。仿佛那人从未曾出现过一般,老头一如往常,收拾渔网渔具,打开门,坐上出海的小渔船,循环着普通的一天。
只有桌上的杯盘狼藉,叙述着昨晚发生的一切,老头也像告诉贾仪的那样,“就当她死了。”贾仪心里默默重复着这句话。正如这句话,对于老头,有贾仪固然好,能一起劳作,一起吃饭;没有贾仪,日子还得照过不是?
贾仪走在山间狭窄的小道上,回头看,渔村星星点点地分布在海岸边。旭日初升,薄薄的光透过云雾洒在粼粼的海面上。渔人三三两两出门,迎着朝霞,纵使大雾预示了今天大概不会是个好天气,但人得活下去,生活还得继续。
毕竟,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身后有门开合的声音,贾仪刚转头,就被一大个不明物体劈头盖脸地盖住了。贾仪手忙脚乱地将被子抱住,不让它掉在地上,一抬头,就能看到陆机。
陆机站在房间内,把门打开一条缝,伸了个头出来,身上也裹着被子,用训斥的口吻对贾仪说:“大晚上的干什么,别冻着。”
贾仪顶着通红的鼻头,把被子在身上胡乱地一卷,笑着说:“来了。”进了门,躺在已经没了热气的床上,贾仪还是睡不着,他伸手戳了戳身边的陆机。陆机还没睡,他翻过身,与贾仪相对而卧,从被子里发出鼻音:“嗯?”
贾仪笑着问:“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在广陵开酒馆?”
陆机的头从被窝里钻出来,快速地回答:“想。”
陆机把姿势改成仰卧,看着头顶的天花板,边回忆边慢慢地讲,陆机也没有催他,静静地听他说。
“开酒馆的事情我想做很久了,在之前我们还在沐家的时候就有这个打算。但沐府规矩多,这不让碰那不让动,于是计划夭折了。
后来在南海边,有个救我的老头告诉了我一个酿酒秘方;其实也不算秘方,当地很多人都知道。方法很简单,之前人们酿酒都是在发酵后蒸馏,就能得到很清澈甘冽的酒,但是底部还是容易产生沉积。虽然说对于后续的口感都没影响,但酒中香味不足。”
贾仪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很多都是在聊家常,陆机很享受这个静谧安详的感觉,像是贾仪在讲睡前故事一样。
贾仪的眼睛快要闭上了,但嘴上没停:“所以我将经过一次蒸馏的酒再加陈曲,入库发酵。经此得到的原酒更加醇香。你什么表情,我可没骗你。说到这里,我要和那些和我们一起作战的兄弟说声抱歉。夜郎确实有构酱酒,我也确实改良过了。但是,他们可能没机会喝到了……”
说到这里贾仪没声音了,陆机支起头看贾仪,讲故事的人已经没心没肺地睡着了。陆机宠溺地笑笑,将贾仪散落在外面的手塞回被子了,又悄悄地地自己躺下。
“这个人明明自己朝不保夕,还惦记着自己答应别人的一口酒。但是,你别说,他这样子,还是挺可爱的。”
屋外的鸟叫了一声,仿佛在警告陆机不要再胡思乱想。贾仪翻了个身,脸朝向睡不着的陆机,鼻尖离自己不过寸许的距离。
陆机感受着贾仪平稳的呼吸,贾仪今天晚上说了这么多,在讲他为什么想开酒馆,但丝毫没有提及他为什么选择广陵。
但陆机知道。
在贾仪写给沐锦的一连串诗里,有这样一首《平湖秋月》
“月浸寒泉凝不流,棹歌何处泛归舟。
白苹红蓼西风裹,一色湖光万顷秋。“
这是贾仪通过说书人口中的广陵美景,幻想出来的一首诗,在贾仪灵感迸发的那些年里,这首诗绝对算不上惊艳。
但陆机知道贾仪在乎,他不止一次地在陆机和沐锦面前提过,要去广陵玩一圈,将说书人口中的美景,经过加工再讲述出来,将广陵描绘地如同仙境一般。
此时,陆机一般会沉着脸在一边不做评价,而沐锦会笑笑,对贾仪说以后有空就陪你去,而听到这句话的贾仪则会一连高兴好几天。
陆机突然有种想把诗念出来的冲动,来弥补这些年不曾体会到的美景。
“月浸唔……“诗没念出口就被打断了。
贾仪一巴掌糊在了陆机脸上,贾仪半梦半醒地喃喃:“别说话了,好好睡觉。”说完转头又沉沉地睡去。
陆机在黑暗中无声地笑:“好,都听你的。”
写在前面,后面两章是贾仪陆机的人物传记,但不会打断每天更新节奏。
史书并不是真实的历史,希望这种对比能给大家一点思考。
1.建业:今南京,是三国时期东吴的都城。
2.苍梧:现广西梧州市。
3.交浦:《风土记》大水有小口别通曰浦;合浦,汉郡名,属交州。
4.《四景图·平湖秋月》宋·孙锐,吴江平望(今属江苏)人,度宗咸淳十年(一二七四)进士,授庐州佥判。时元兵南侵,愤贾似道误国,挂冠归。
5.谁裁乱绪盈庭院,怎解相思绕画桥:《尘缘夜话》申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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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相思夜话(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