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武昌城内的百姓们,在兴奋地庆祝这一场大胜的时候,皇宫大殿上气氛却不怎么明朗。
战当然是打完了,所以,也到了清算的时候。有功者赏,有过者罚,是万古不变的铁律。但是,贾仪和陆机算什么呢?
迷途知返的功臣,或是引狼入室的小人。
话题中心的两人还在城外收拾部队、统计伤亡,要到今天下午才能回来。在这短短半天,大臣们需要在天平的两端各自放上砝码,来决定两个人的生死。
宰相还想着在朝堂做最后一场争斗,其他人在纠结着赵谦敬的反应,总之,大殿内变的很安静,但处处暗流涌动。
但是,赵谦敬并没有同往常一样出现在龙椅上。早朝开始的时间已经过了,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就在人心浮动的时刻,小黄门福公公开口讲话了:“圣上口谕。”
就只有四个字,大殿上立刻没人讲话了,从前到后按次序跪成两排,恭恭敬敬地听旨。
小黄门虽然只是一个太监,但他能服侍皇帝起居,况且现在带着赵谦敬的口谕,就算三品往上的官员也不想得罪他们。
福公公看见人都跪好了,满意地点点头,接着说下去:“宣宰相李大人、以及六部尚书进勤政殿议事。”勤政殿是赵谦敬私人的书房,一般没有重要或者秘密的事,赵谦敬不会在那里接见官员。
李平、苏世康等人跟在福公公身后鱼贯而入,进门,就是一扇屏风,上有梅兰竹菊四君子,画中题字“和衷共济,国运绵长”。转过屏风,福公公就自觉地退出去了。
赵谦敬坐在椅子上沉思,以手扶额,埋在阴影里眼睛盯着到来的六人。
密会的人是他悉心挑选的。李平和苏世康是世交,兵部和吏部基本上是穿一条裤子的,户部尚书是个墙头草,谁不问他要钱谁就是大爷,剩下三部还没有明显的倾向。
这样一个比较平衡的局面是所有人喜欢看到的,赵谦敬在心里嗤笑一声,这些人脑子里都是些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反正自己心里已经有安排了,那这种面子工程就做给他们看看吧。
赵谦敬不想和他们玩“循序渐进”的游戏,直接开口道:“我想知道,爱卿们想怎么处理陆将军和贾将军呢?”
他扫了一圈下面跪着的七个人,没有人想当这个出头鸟,在视线的压力下闭口不言。赵谦敬也不等他们的回答,说:“陆机,收监;贾仪,”说到这里顿了顿,阴翳的眼神闪出一丝精光,“杀了。”
完全不给其他人置喙的机会,直接定下了结论。赵谦敬站起身,走到门边,背对着还跪着的七个大臣,语气不善的说:“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把事情做好。”
陆机在城外军帐里处理军务,他没什么心思在公务上,脑子里全在想别的事。反而贾仪好像对陆机平时的工作很感兴趣,时不时去翻看桌上的文件。陆机在等人,而那人会带来一个消息,一个性命攸关的消息。
在陆机快要等的望眼欲穿的时候,那个人终于到了。
自从襄阳过后便消失不见的鲍照,出现在了军帐里,他不顾打扰到帐中其他人,对着陆机抱拳行礼,说道:“谢谢大将军让我回家探亲,我一家十一口,都十分平安。我的小侄女还很调皮,喜欢往大人头上放各种各样的东西,后来七个人头上都长了草。”
帐中还有军务没忙完的其他将领来找陆机,看见鲍照没规矩地插队,还没头没尾地讲什么探亲什么侄女,这些琐碎的小事很重要吗?况且,别人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你在后方当缩头乌龟,这几个将领的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
陆机面色平静地挥了挥手,说声知道了,把鲍照赶出去。然后拉起贾仪,对还在等待的几位军官拱拱手,说:“抱歉各位,我有一点私事要处理。大概半个时辰后便会回来,各位如果还有其他急事可以先去办,我回来以后会马上处理各位的事情。”
说完,拉着贾仪,头也不会地往外走。贾仪一脸好奇地看着陆机,等他环顾四周无人的时候,伸手拉拉陆机的袖子,忍不住问道:“鲍参将和你打什么哑谜呢?瞒的过他们瞒不过我。”
陆机叹了口气,知道这点小小的文字游戏瞒不过贾仪这个文学大家,只好说:“先走着,路上和你说。”贾仪不疑有他,跟着陆机走到了城门口。
城门口的守军看见陆机,立马敬礼,尴尬地目视两人走进城门。现在武昌城内没有人看到陆机能不尴尬,这个口碑在“赵国第一将”和“叛国小丑”之间反复横跳的将军,人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陆机进了城,没有逗留,直接往将军府上走。贾仪耐不住嘴欠,问道:“回家干什么?”
陆机心思都放在观察四周上,没空理会贾仪的提问,敷衍道:“马上你就知道了。”贾仪撇撇嘴,不高兴地转过头。
确定了四周安全,陆机打开将军府的门。进了府邸,陆机立马拉起贾仪的手,开始飞奔。贾仪被带的一踉跄,差点摔在地上,快跑几步稳住身体,对着陆机喊道:“你要干什么?”
陆机眼神很冷静,直白地回复贾仪:“逃跑。”
贾仪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陆机脚步不停,熟练地走过水榭、走廊,穿过书房和卧室,在后院的一株枇杷树下停下。
初春,枇杷花刚谢,还没有结果,青涩的果实像初入沐府的贾仪,害羞的不肯见人。
陆机常年不在府中,所以也没有什么下人。陆机确认了后院没人,警惕地拉开树边井口的木板,水井内黑洞洞的,正午的日光也照不进去。陆机纵身而入,对身后的贾仪催促道:“跟上。”
贾仪看陆机神色严肃,也不多说什么,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跃入了井内,还贴心地合上了木板,这下井内是真的暗无天日了。不到一秒,贾仪便落地了,发出“咚”沉闷的一声。他感受着脚下还有积水的潮湿土壤,不满地咂了下嘴巴。
陆机知道他在嫌弃什么,在黑暗中准确地找到了“金贵”的贾大少爷,一把把贾仪抱了起来。“喂!”贾仪对这种类似公主抱的姿势感觉很奇怪,但在黑暗中不敢乱动,只好死死地拽住陆机衣服的后领。
“这样走快一点。”陆机面无表情地解释。
“?”贾仪也不去考虑陆机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只好岔开话题:“鲍照说的那段话就是告诉你这个密道的事情吧。什么探亲和侄女都是假的,其实就是两个字谜,谜底是‘吉’和‘花’是吧?”
陆机内心对贾仪的敏锐赞叹不已,表面上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点点头说:“没错,到了襄阳那天我就让他去挖这条道了。约定了暗号,‘吉’表示事情完成了;‘花’表示路线,路边买大饼的推车、典当行门牌、将军府门上都有花的印记。时间紧,所以布置的简陋了一点,多多谅解。”
嘴上说着,语气里却听不出一点“谅解”的情绪。贾仪撇撇嘴,在心里腹诽。被抱着走了一路,贾仪感觉有点无聊,忍不住扭了一下要僵掉的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贾仪不知道自己的动作有多大的影响,陆机的脸瞬间红了一片,在黑暗的笼罩下才勉强保持了镇定。贾仪的手环绕在脑后,头搭在了肩膀上,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喷在耳边,他的手臂几乎要贴到自己脸上,而自己的手正好托住他偏瘦的腰。
陆机轻咳了一下,弯腰把贾仪放到了地上,闷声向前走。
伏在陆机身上的贾仪,在黑暗的环境里,想起睡觉的好来,正昏昏欲睡的时候,陆机却把他放了下来。
贾仪不满地睁开眼睛,不知道这个“反复无常”的人又在想什么,只好追了上去,拍了拍陆机的肩膀,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陆机忍着身体某处的不适,不留痕迹地侧了一下身子,撒谎道:“重,自己走。”
贾仪虽然感到疑惑,但陆机说他重显然戳到他痛处,话题的重心瞬间转变成了对陆机的声讨。
陆机一路上不怎么说话,都是贾仪一张小嘴在那里叭叭。好不容易走完了全程,看见了久违的日光,陆机也调整好了状态,一马当先地走了出去,然后转身将贾仪从地道里拉了出来。
贾仪眯着眼,这不是他第一次从黑暗的环境里,突然出现在阳光充足的地方,但剧烈的变化还是让他感到了不适。
贾仪看看四周的景致,映入眼帘的一片桃林,现在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漫山遍野的桃花开得艳烈。这片桃林显然没有经过人工培育,杂草丛生,树枝也长的旁逸斜出,反而有一种别样的美。
贾仪漫步在桃林之中,仿佛忘记了自己是来逃命的,不时停下来仔细观赏。“你怎么找到这样一处宝地的,不愧是陆大将军!”
“咳咳,嗯。”这已经第二次陆机用咳嗽掩饰尴尬了,他跟在贾仪身后,假装没听到贾仪的话。这个地方不是陆机找的,他只说了要挖一条道去往城外,没想到鲍照还别出心裁地寻了这样一块诗情画意的桃林给他。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没想到前人诗中的景象是这样呈现的。”贾仪转过身,面对着陆机,脸上绽开笑颜:“谢谢你。”
陆机看的不禁愣住了,贾仪平时几乎很少笑。尽管他总是和身边人开些小玩笑,把周围的气氛搞的很欢快,像个不断发光发热的小太阳。但是在那些如同白驹过隙的欢乐过后,贾仪脸上剩下的只有落寞。
陆机感觉自己的眼眶湿了,但他还是在漫山遍野的桃花之中准确地找到了自己的那朵桃花,他紧紧地握住贾仪的手,冷冰冰的,与他和煦温暖的外表截然不同。陆机将贾仪的手放进自己的掌心,试图用自己的温度融化这块坚冰。
贾仪惊讶地看着陆机的动作,然后笑了笑没有动,任由陆机握住了他的手。
“陆机的手好暖。”这是贾仪脑海中第一个想法。别看陆机常年像隆冬时节祁连山上的白雪,高山仰止,经久不化,但是你看,他的手可是热腾腾的。
1.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夭》先秦时期。
2.勤政殿:□□勤政殿,清康熙年间在明代西苑的基础上修建而成,是清帝在西苑居住时的办公地点。
3.字谜:一家十一口,取十、一、口,合起来为“吉”;七个人头上长了草,取人、七、草,“艹”在“人七”上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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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