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黄昏,覃乐阖眼靠在椅子上养神,再睁开眼,已是一片清明,“去给魏皇后回信吧,两个月后,回西都。”
“太好了,我这就去写信,”明珠神情激动,忽然想到什么,“对了女郎,小公子回去吗?”
覃月转身看她,笑意不及眼底,淡声道:“随他,若是他想跟着我,我就带他走。”
明珠点了一下头,并未察觉到异样,“好,我这就去办。”
见明珠离开,凌娇悄无声息的从后窗翻进来,“女郎,消息已经放出去了,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符振中为人谨慎,眼里更是容不得沙子,如若让他知道姬上雪出现在他的地盘,定然会有所行动。
覃乐道:“自然是等他来杀我。”
凌娇默了默,问道:“属下有一事不解,咱们没有多少兵力,倘若符振中真的打过来,女郎在这岂不是很危险?”
覃乐叹息道:“打是打不过的。”
凌娇闻言,立刻急了:“女郎不走?”
覃乐端坐在椅子上,若无其事地抿了口茶,“凌娇,你逛过这里吗?”
凌娇摇了摇头。
覃乐垂眸,道:“苏州与扬州不同,苏州山温水软,怡颜养性,陶冶情操,而且那里的土烧酒堪称一绝,有机会你可以尝尝。”
凌娇无奈道:“女郎。”
覃乐继续说道:“而扬州不同,扬州是个热闹的地方,美人如云,风光旖旎,是天上人间,也是销金窟,符振中不愿离开那里,云县虽是弹丸小地,但也是个好地方,北上镇江、南下杭州,我们可以暗中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在杀我之前,他一定会派人来打探我的口风,探查我身后到底是不是朝廷。”
凌娇暗自琢磨了一下,道:“那西都派下来的人该怎么办?”
覃乐轻笑一声,不再言语。
凌娇问道:“那王崇安一事,女郎有何打算?”
覃乐道:“一个替罪羔羊罢了,符振中想用他洗白自己,王崇安只是被推出来顶罪的,谢言龄之所以能找到这里,就是因为王显德引导。”
凌娇想不明白,王显德明明已经知道女郎的位置,何必多此一举,让来谢言龄试探,难道是想救王崇安?
可王显德和符振中是一伙的......
如此行事,不是相互矛盾吗?
梁珏回来已经是下午,掀帘进了屋子,发现屋里无人,问道:“她人呢?”
卫垣顿了顿,道:“刚才被人叫走了,是符振中的心腹手下王显德。”
梁珏偏过头,盯了他几秒,“你,为什么不跟着她?”
卫垣脊背一凉,深深抽了口气,“女郎让属下跟着您,她已经......不信我了。”
梁珏脸色冷静了几分,忽然道:“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她?”
卫垣想了想,“那时她还未及笄,经常留宿中宫,时间长了,就认识了。”
梁珏道:“是你把她从红药居带回去的?”
卫垣点了一下头,“之后,先帝就让属下留在她身边。”
梁珏眼神一暗,“红药居一案当时有怀疑的人吗?”
卫垣干巴巴道:“有肯定有,但,您是知道的,女郎的心思,不是谁都能看懂。”
梁珏愣了一下,一时没能接上话,过了很久,“那邵安严呢?他是怎么回事?”
卫垣不解道:“邵公子是遭人构陷入狱,他死后,没过多久,女郎就和许医师彻底闹翻了。”
梁珏道:“你觉得覃乐对邵安严如何?”
卫垣道:“感情甚好,有传言,陆太傅给两人订了亲事,但也只是传言。”
先前覃乐让卫垣瞒着身份,嘴和铁打的一样,一个字都不肯透露。如今,还是被‘抛弃’了。
梁珏轻嗤一声,眉宇间情绪淡漠,让人望而生畏。
卫垣道:“其实,宁远侯也很看好女郎。”
梁珏脑海闪过一些片段。
如果定亲不是传言,那很有可能是陆远晋看出孝元帝的心思,所以选择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偷偷定下婚事。
于公于私,他都不希望覃乐入宫。
覃乐是个人精,肯定能看懂孝元帝这一举措,一是提防陆远晋,二是为了自己的私欲。
邵安严的死,孝元帝肯定在暗中插手。
这个老东西。
自孝元帝继位,他便愈发忌惮陆远晋在朝中的影响力,表面君臣和谐,实则处处暗藏杀机,从一开始,覃乐就是他控制陆远晋的筹码。
一边培养深厚感情,一边暗中利用,怕是孝元帝自己都未曾想过,有一天会把救命的药给她。
覃乐从未说过他的不是,对于他的所作所为都闭口不提,但也感觉到心存芥蒂。
可覃乐对邵安严是什么感情?
卫垣道:“属下感觉,女郎对小公子是有些不同。”
覃乐不是不谙世事的女子,在权力的旋涡,良善和无知会让自己沦为骷髅白骨,现在的她,无论做什么,都带有极强的目的。
如果只是还那份恩情,亦或是利用,那她教小公子的东西就太多了。
两人走出院子,梁珏关上院门,目光微动,“有何不同?”
卫垣坦言道:“属下觉得,她把你当成亲弟弟照料。”
梁珏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可我没把她当姐姐。”
阴沉沉地堆满乌云,遮蔽天空。
王显德上下打量一眼坐在对面的人,努了努嘴,“你就是姬上雪?”
赵统昇坐在门口的木凳,默不作声。
覃乐淡淡一笑,“如何作假?”
王显德全然不把她放在眼里,径直走到她身前,道:“你不是死了吗?”
“谣言不可全信,”覃乐放下茶杯,抬眸看了他一眼,“赵公子,你说是不是?”
王显德怔了一会儿,讥讽道:“都说仙姿玉色是京里那位,今日一见,本官倒是觉得此话有差,人家是一国之母,现在比不得了,但这扬州瘦马,你可摘得头筹。”
话里话外,都在嘲笑昔日的天之骄女,也不过如此。
府衙的小吏暗暗捏了一把汗,生怕被殃及。
凌娇的眼神似是把王显德剐了千百刀,覃乐脸上却瞧不出波澜,“王大人,激将法对我来说没用,不如和我说说,是怎么猜到我的?”
两人都在暗戳戳的试探,赵统昇眼眸微眯,心道:不是你放出消息钓人的?
王显德嘴角微勾,“本官若是你,定会不顾一切,寻找一处坚不可摧的庇护。”
覃乐反问道:“王大人能为民女上刀山下火海?”
王显德闻言哈哈一笑,“不能。”
覃乐道:“那我们还说什么?”
王显德慢条斯理地坐回去,“你听本官的话,本官可以让你先躲过这一劫。”
覃乐道:“符总督知道你这么忠义吗?”
王显德登时脸上有些挂不住,一拍桌子,沉声道:“都滚下去!”
小吏们眼观鼻鼻观心,如蒙大赦,纷纷跑了出去。
赵统昇敷衍道:“王大人切莫动怒,别被人牵着鼻子走。”
在江南,想有一席之地,不淌血水,不踩白骨,根本成不了事。姬上雪掌控半个江南,她手上干净不了。
王显德重新靠回椅背,清了清喉咙,“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姬上雪,如今进退两难、如履薄冰的是你,本官已经命人彻查了,近些年,你安插不少人在江南各个府衙,是何居心,不必本官严明吧,西都那位已经起了疑心派巡抚南下,你猜,这里经得起查吗?到时候东窗事发,还有人能护住你吗?退一步,就算你躲过这一劫,符总督也不会放过你,姬上雪,这是他的地盘,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
覃乐道:“王大人聪明绝顶,难怪符总督能坐稳江南,有您这样的马前卒,符总督省了不少心吧?”
符振中敛财的路子无非两种,一是克扣漕粮,二是卖官鬻爵,她就是利用后者,在江南一带安插人手。
可就算她做的再干净,细究起来,也恐难脱身。
王显德道:“伶牙俐齿,名不虚传,看来你还是清楚自己的处境。”
覃乐道:“无非是一死。”
王显德脸上堆满了笑容,别有深意道:“你舍得死吗?”
“朝廷派人过来,王大人怎就断定,他是来查我的?我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陛下如何不知,五年来相安无事,为何偏偏现在派人来,符总督那些见不得人的事,王大人又知晓多少?这期间的事,王大人想过吗?”覃乐缓缓站起身,朝门外走去,“君子不立于危墙,符总督这条船早晚都会沉,奉劝你,早做打算的好。”
王显德笑容一僵,此刻的心理活动十分复杂。
赵统昇一览无遗,显然是被忽悠住了,不由得佩服覃乐,站起身作揖,目送她离开。
王显德此行的目的是摸清覃乐的底。
现在看来,他根本就不是对手,反而还被挑拨离间。
覃乐冷笑一声,并不想多言,拢了拢衣袖,转身离开。
赵统昇似是有话要讲,上前一步,拿扇子挡在她身前,“姑娘留步——”
凌娇脸上全无表情,伸手握住赵统昇的手腕狠狠的往后一拽。
赵统昇不由得眼睛一亮,却也毫不及避让,当即反手拽住她,力道不弱,笑道:“谢姑娘这么主动,倒是让赵某不好意思了。”
凌娇出手甚为快捷,一掌击中赵统昇的肩头
霎时间,二人各展身法,覃乐观察片刻,发觉赵统昇并未使出全力,一直侧身闪避。
凌娇是死侍,她不想多说什么,正面打斗,理应占尽上风,可能是在街上的原因,没敢下狠手。
过了一会儿,赵统昇挨了一脚,闷哼一声,脚下踉跄几步,埋怨道:“你下手真不留情?”
凌娇知晓他是故意不躲开,气结道:“你闭嘴!”
覃乐突然有些不自信了......
行人喧闹中,覃乐静默地看着两人,心中微微一动,一时不知谁是多余的。
也许,她不该让凌娇去那种风月场所,可留在身边,又何尝不是龙潭虎穴?
覃乐道:“赵公子,莫不是要当街欺负我们两个弱女子?”
赵统昇无奈掸了掸身上的土,和煦道:“误会,误会,我并无此意,只是想和姑娘谈谈。”
梁珏不知何时出现,走到覃乐身边,“起风了,先回去吧。”
覃乐抬眸看着赵统昇,似笑非笑道:“你们赵家要插手我的事?”
四目相撞,赵统昇明显感觉到她的敌意,只得避开她的视线,“不如这样,我们合作?”
覃乐道:“合作?”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赵统昇想了想,“这里离我的宅子很近,去我那里说话?”
凌娇道:“女郎。”
覃乐沉默须臾,转头看向梁珏,抬手拿走了他肩上的落花,“可以,但愿不是鸿门宴。”
赵统昇尴尬一笑,视线飘忽不定,带着几人回了宅子。
覃乐自进屋以来,便一直站在中堂的字画前,落日余晖,透过窗棂落在她身上,周身笼罩着淡淡的光华。
梁珏有一瞬恍惚,走上前看到山水画没有落款,侧目看着覃乐,心里莫名的焦躁和忐忑。
小厮奉茶退下。
片刻,赵统昇已然换了身衣服,顿了顿,问道:“三千两白银买下的,覃姑娘能否辨出真伪?”
覃乐收回视线,幽幽开口道:“假的,烧了吧。”
梁珏道:“不是陆太傅画的?”
覃乐落座到一旁,“这是我画的。”
赵统昇笑道:“许医师也说这个是假的,看来真是这样。”
姬上雪年纪轻轻就继承了陆远晋的衣钵,她的水墨丹青以假乱真,就连内行人都难以分辨。
许寒韵不懂丹青,却能看出来,便是因为姬上雪透露的窍门。
陆太傅喜欢山水画,惯用的颜色是青绿、金碧、水墨,而这幅画多次出现浅绛。
覃乐端起茶杯,漫不经心道:“她来过?”
梁珏还在端详那幅山水画。
赵统昇回道:“上次碰巧看见她被人跟踪,仗义相救,但因为情况特殊就没报官,只能把人带到这个宅子审问的。”
覃乐脸色一墨,道:“问出了什么?”
因为是刑讯逼供,梁珏很快就问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都是王显德找的本地人,知道的并不多。”
许寒韵是江湖中人,照理说,她和王显德八竿子打不着,这件事显然是冲覃乐来的。
覃乐递给梁珏一个眼神,“赵公子,我们言归正传。”
梁珏了然,没有继续说下去。
跟踪一事抽丝剥茧,便是符振中得知姬上雪在江南的消息坐不住了,符振中对两人关系一知半解,所以想借此生事。
镇守一方的漕运总督,费尽心思杀一个女子,不是做贼心虚,还能是什么?
让他不解的是,以赵统昇的脑子应该能想出其中蹊跷,覃乐到底在提防他什么?
难道她在猜疑赵统昇和张灏有关联?
“刚才在府衙,王显德说的不是不无道理,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眼下西都和江南你都要防备,稍有不慎,万劫不复,我想,就算魏皇后顾及你们的情谊深厚,但搁在这件事上也禁不住考验,”赵统昇道,“你手上没有多少兵力,若真打起来,到底是蜉蝣撼树,我可以帮你。”
“帮我?”覃乐道,“你能帮我什么?”
赵统昇道:“符振中现在一心想要杀了你,至于什么原因,你比我清楚,我可以帮你挡下他。”
打蛇打七寸,这点道理赵统昇还是懂的,只要和当年的事扯上关系,覃乐一定不会放过。
覃乐敛眸思索片刻,淡淡说道:“符振中不能死,我要活的。”
赵统昇动了动指头,“可以。”
覃乐问道:“条件是什么?”
“我想让你,”赵统昇沉吟片刻,说道,“事情过后,你肯定要回西都,我想让你,帮我推掉和公主的亲事。”
“让陛下撤回旨意,你也太抬举我了,”覃乐轻笑一声,“你是觉得南襄公主不好么?”
“那行,换个简单的,”赵统昇捏着扇子在梁珏和凌娇之间一晃,“你把她给我,如何?”
“你若是再打她的主意,”覃乐低头一笑,“我明天就让你进京当驸驸马,不是虚言。”
赵统昇哭笑不得,知道她有的是手段,“做人不要太绝情,你知不知道,这是在棒打鸳鸯。”
覃乐看了一眼梁珏,“走了。”
三人走后,许寒韵绕过屏风,望着天边的落日。
赵统昇送完客人回来,展扇道:“都说了,不是她安排我们保护你,她现在的心思完全不在这里,倒是许医师,担心她,为何不亲自出面?”
许寒韵眉头跳了跳,沉声道:“一个半死不活的,我担心她做什么?我只担心我的病人。”
赵统昇点头道:“也是,她早就不是你先前认识的姬上雪了,这样的朋友,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听到这话,许寒韵怔了怔,“你这是什么意思?说话说清楚?”
半晌,赵统昇抿了抿嘴,说道:“云县水脉纵横,河网密布,若是破坝决口,则会水漫扬州,漕运定为之阻断,覃乐当时就是想用整个法子,在江南掀起一场暴动,以此对付符振中。”
许寒韵一脸错愕,失声道:“什么?!”
破坝决口,水漫扬州,她可想过沿县的百姓和庄稼该如何?
许寒韵难以置信,符振中虽作恶,可也没到这种程度,“简直是丧心病狂,她还把人命放在眼里吗?”
赵统昇无奈的摇了摇头,“智者无为,愚人自缚,她的执念太深了......”
许寒韵想起刚才的背影,竟是如此的陌生。
“再这样下去,她能有什么好下场。”这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终是没说出口。
过了一会儿,许寒韵问道:“谁阻止的她?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赵统昇耸了耸肩膀,“一个秃子,都是那个秃子。”
许寒韵靠在椅子上想了许久,姬上雪身边似乎没有这么一个人。
凌娇领了吩咐,转身去县衙盯梢。
梁珏侧目看着地上两个走在一起的身影,看起来亲密无间,实则“同床异梦”。
他叹道:“我们回青风街?”
覃乐道:“你想去哪?”
梁珏上前一步,挡住她的去路,低头看着她,而后眨了眨眼,“我也想回西都,你带着我。”
“理由。”覃乐道。
“师奉行狼子野心,你怎么能忍心丢下我,万一他杀了我怎么办?”梁珏一本正经道,“我给你当护卫,你不舍得凌娇涉险,我比她强,我可以。
覃乐看着他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不免笑了,“跟着我有什么好的?跟着我可没前途。”
更何况西都也容不下你。
梁珏不动神色的拉近两人的距离,道:“哪都好,反正你得带着我。”
覃乐闭了闭眼,岔开话题,道:“凌娇是宁远侯的人。”
从凉州的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
梁珏闻言,不由得问道:“那明珠呢?”
覃乐道:“不一样,她是魏皇后派过来关心我的。”
梁珏没说话,咂摸着‘关心’二字,哼了一声。
魏知意完全可以派一个经受专门训练的暗探盯着她,可她却没有,她派一个心思单纯的丫鬟,只是汇报她的行踪和身体状况,怕不是又打感情牌。
覃乐说道:“卫垣是你的人。”
梁珏下意识反驳道:“我没有,你怎么能这样想我,我从未找他打探过......”
覃乐轻轻推开他,微笑道:“没有?”
梁珏被她看得一阵心虚,果真是绵里藏针,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我问了邵安严和许寒韵。你什么都不告诉,还想赶我走......”
覃乐有些无奈,有些人靠得越近越会觉得不堪,甚至面目可憎,深恶痛绝。
梁珏继续说道:“而且我也不全是听卫垣说的。”
两人并肩而走,覃乐狐疑道:“嗯?”
“我以前住的是冷宫,不是监牢,宫女太监在闲暇之际都会说你。”
说到这,梁珏笑道:“他们说你把靖山侯家的小侯爷人扔进了猪圈。”
覃乐道:“我可没干过这么缺德事,是许寒韵干的。”
“那还真怪,看来是大家错怪你了。”梁珏看破不说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