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之时,见不到凤儿,心里难免有些失落。其实我俩昨晚还同榻而眠,对她着实谈不上想念。但是五年来,这是我俩第一次分离。分别在即,若是见不到她,我也不会走得安心。
可是正如师父所说,如果这个小人儿不愿意,谁也勉强她不得。独自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已步入了一片竹林,这是下山的必经之路。恍惚间,闻听两声野兽的呼啸在林中响起,循声望去,只见两只熟悉的豹子懒散地卧在了林中。
“达达、吉吉。”我展颜唤道。
大概是见我来了,这两只懒散的小家伙以呼啸的方式向我打了个招呼。
我与凤儿朝夕相处,自然也与这两个小家伙熟识了。虽说它俩不像对待凤儿一样也把我当主人,但是它俩肯定是把我当朋友的。
人与人的交流,语言是最低层次的沟通,心灵相通才是最好的沟通。而当你和一个人无需语言就可以心意相通时,那便是最高层次的沟通,一个眼神即可。默契就是最好的证明。可当你能用心沟通时,无论是人还是兽,你都可以和他们建立一份感情。我听不懂兽语,但是这不妨碍我和这两个小家伙成为朋友。
她到底还是来了。这两只小豹子一现身,我不由得心中一喜,因为我知道它们的主人必定也在现场。
“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小野豹,不想出来一见吗?”我朗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些许欢喜。
话音刚落,只见林中白影晃动,同时一阵窸窸窣窣之声由远而近传来。这个白影好似随风而动,又好似风势随这白影而起。最后,白影一阵旋转,由上而下稳稳地落在了我面前。
傲然而立的女子,嘴角噙着一丝邪魅的浅笑。不是我的凤儿又会是谁?
凤儿身上带着三分邪气。其实要说起来,这邪气倒是与我和师父也脱不了干系的。
辣手西施身上自带邪气是江湖共知的。但是师父身上的邪气源于她的桀骜不驯和玩世不恭。身为女子,她从不愿意向命运屈服。即使生在男尊女卑的时代。师父也一向敢作敢为,敢爱敢恨。师父当初带领峨嵋纵横武林,济世江湖。骨子里自然比寻常女儿要多了几分傲岸和胆识的。对于师父来说,低头向来比求生求死要艰难。大宋时代是由男性主宰的,师父既然是这样的女子,那么她对于这世间由男性定下的规矩当然也是视若草芥的。所以,师父也常常以玩世不恭的态度来游走江湖。
女子身上的桀骜和不服在男子的眼中向来都是有些邪恶的。所以江湖人常道:辣手西施笑起来虽然美若天仙却终带着三分邪气。
而我身上的邪气源于我的叛逆。这也是我和爹爹向来犯冲的原因。生在男权家庭中的我偏偏总是不愿意遵循女子的成长方式,这不免显得有些离经叛道。赵小太岁的外号就是“邪”的最明显标志。可是,这也是师父喜欢我的原因。当一个长辈喜欢一个晚辈时,很多时候是因为在这个晚辈身上能找到自己的影子。
相由心生,气质也多少会受性格的影响。既然我是叛逆的,那我的一颦一笑间自然也就难免带着不羁的味道。人们就是这样,若是谁与众人期待的样子不一样或者与时代规定的样子不符合,那便被认为是邪恶的。所以,从没个姑娘样子的赵小太岁也是邪恶的。自从凤儿在我眼角留了个伤疤后,师父常打趣说我笑起来时的邪气愈加的重了。不过,她喜欢。
而凤儿身上的邪气则来自于她的兽性,放在人身上就叫做野性,所以她的“邪”是让人有点不寒而栗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人的气质是会相互影响的。凤儿本来不会笑,所以无所谓邪不邪,可因为与我和师父在一起久了耳濡目染,加上她自身的兽性,当她学会笑时自然就带着邪魅的气质了。上梁本就邪下梁又怎么会正?一个老邪带着两个小邪,相处久了就都愈来愈邪了。师父对此倒是乐得其所,她还常常揶揄道:自己要在江湖上创一个名门邪派出来,我师徒三人便是“峨嵋三邪”。
“你肯出来见我了?”我见了她自然是开心的,但是我不善于把感情表露出来。索性心中想的什么口中便说了什么。
“为什么不肯?我又没有存心躲你。”凤儿敛了笑容反问道。
“那为何一早你就没了踪影?此时却在这里送我。你是等候多时还是一路随行?”
“我既没有跟踪你,也不是在这里候你。我本不想送你的,只是...只是临时改变主意了。”
“为何?”听到凤儿的话我好奇心起。
“不想送行是因为我害怕离别。”
“哦?凤儿可懂得离别之苦?”
在我的心中一直觉得凤儿应该不懂得人间疾苦的。因为凤儿身边只有我和师父与两只小豹子。这个小人儿尚在年少,几时明白离别之苦了?
“有何不懂。以前村子里有个婆婆。她对我很好,上山时总给我带些吃食。后来我就再也没见她来过。村里人说她死了。我当时不通人言,只是懵懂地可以领会村里人的话中之意。可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不懂得那时候心中的感觉是怎样的,可就是觉得难受。更不知道这种难受是因为什么?现在想想,那应该就是离别之苦吧!”凤儿说着,眸中闪过了一丝悲凉,“师父第一次出行周游时,我心里隐约感到了小小的畏惧,那只是一种莫名的感觉,尽管我知道师父不会有事,可就是忍不住会畏怯。只是当时没有讲出来。况且那时有你在身边。这种小小的畏惧很快就被我忘掉了。后来师父再出游时我也就习惯了,可是你,却是第一次……”凤儿说到这里竟然顿住了。
“凤儿是怕这一别之后再也见不到我了?”我无意间随口问着,可抬眼间却迎上凤儿冰冷又凶狠的眼神。我心中不禁打了个寒战。
“你若敢让这个离别变得太久,我就…我就……”凤儿想放句狠话,不知是没想好说什么,还是终究不忍将狠话说出口,后半句就被她吞了下去。总之,意思我已经明白了。可明明是依恋却用威胁的方式来表达,这表达方式着实让人有点别扭,但是怔了片刻之后我却又感觉有些习惯,因为凤儿一向如此。
凤儿对我向来是多了一份亲近,少了一份尊敬的。除了与我置气或者揶揄我时,平日里连一声“师姐”也不曾叫过。我倒是不在意,因为师父说她当初也不叫姑姑师姐,因为两个人关系甚好,尊敬在太过亲密的关系中显得有些疏远,所以她叫不出口。师父本身也不是循规蹈矩的人,也就没那么多规矩可讲,好在姑姑对师父也甚是疼爱,对这点小事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后来晚辈弟子多了,师父总要在晚辈面前以身作则的,所以才开始叫师姐。
我勾了勾唇角,不与她计较,转移了话题道:“既然害怕离别,为何又来相送,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
“我怕你乐不思蜀忘记归山,所以临行时当然要前来叮嘱你。”
我心中又是不由得暗笑,不喜读书的小人儿竟然连“乐不思蜀”都会用了。
“况且……”
“况且什么?”见她欲言又止,我又好奇地问道。
“况且如果真的是离别,我也总要看上你最后一眼。”
我心中没来由的有些暖,但是脸上也只是浅浅一笑。我明白,有些藏在孩子心中的情绪是不会对大人讲的,比如凤儿在师父第一次出行时产生的那种畏惧。因为大人不会在意或者大人根本就觉得幼稚。此时的凤儿不再是幼年孩童了,可她仍对离别有着难以释怀的畏惧。而在此刻,她选择对我讲出来,我是感动的。因为在她的心里,我是比师父更亲近的。当然,她也认为我会在意她的这种情绪。是的,我当然在意。既然她对于与我的离别也有所畏惧,那我就该安抚她。
于是,我认真地对她说:“我既然答应你要回来便会回来,不会失言的。”随后我想让离别的气氛变得轻松些,故此又打趣地说了句:“既然凤儿舍不得我,师姐又怎么会抛下凤儿呢?办完事后我定会尽快回来,不会让你思念太久的。”
“你要走便走,谁舍不得你?”被戳破了情绪,凤儿显得有些恼怒。有些孩子就是这样,她们不善于表达感情,也怕被别人发觉自己的情绪。比如她,比如我。
“小野豹”发怒了,转身后一个纵身,凭空掠起。这个白影又犹如白云一般飘向空中。
“哎!”我摇着头叹了口气。
既然来送我,何必还这么别扭。一句话不小心又把这小人儿惹怒了。以我的轻功追上她恐怕来不及了。
就在我懊恼之时,空中却飘来了一句:“早去早归。”
闻听后,我抿了抿唇角,收敛了心中的懊恼。望着她远去的身影,不禁低吟起:“容颜如玉。青涩如葱,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我的“小野豹”,就是这么潇洒,就是这么别扭。但是我知道,我的“小野豹”会等我回来的。
当临行之时有人对你说一路顺风,那只表示告别,当然也有一路顺风的期望。而对你说“路上小心”或是“早去早回”的人,那是真正惦记你的。“路上小心”代表了她对你的担心,“早去早回”代表她盼望你的归来。临行时师父对我说万事小心,凤儿对我说早去早归。
对于师父和凤儿的叮嘱我牢记在心,一路当真万事小心。半月之后我便到了临安城。
离开数年,不染战乱的临安城一片祥和。难怪当初爹爹要举家迁到临安。爹爹当时就说过皇上恐有定都临安之意,只是碍于主战派的多方压力不好直接下诏定都临安而已。毕竟开封还是名义上的都城,临安只作行在。但是当皇上计划在临安建造祭祀天地的名堂和祭祀祖宗的太庙时,爹爹就猜到了圣意。
在朝廷用兵之时,皇上对我赵家也格外厚待,特赐了爹爹府邸,以供我赵家安居。这也正合了爹爹的意。临安远离中原,远离战乱。爹爹感念皇恩,决定将家眷安置在临安,保我们平安无恙。
可是后来,姑姑私下悄悄对我说:赵宋王朝向来忌惮武将拥兵,赐府宅加恩恐怕是假,以家眷作为人质束缚爹爹或许才是皇上的本意。
当家逢喜事时,家中的每个人都笑容满面。我回府后就立即感受到了这种喜气。
回到府中,我先见到的是管家和可儿。管家替我开了府门。可儿正巧要出去采购。她见我回来喜出望外,伸手一把拉住了我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不停地用她的手掌在我的掌心摩挲着。但是她当即决定把出门的计划搁置一旁。府中人见我回来都甚是开心,仔细打听后才知道建功的婚期还有一个月。与下人们寒暄了几句,我就要以见爹娘为由,先行拉着可儿离开了。
步入厅堂时,我被高挂的匾额抓住了视线。
“赵门忠烈。”我小声低语道。
“赵家赤胆忠心,多年来保家卫国、抵御外敌。皇恩浩荡,皇上御赐了这匾额以表感激之情。老爷特命人挂在厅堂之上。”可儿在一旁说道。
“哦!”这对于赵家来说应该是一份荣誉,我只是应了一声,没有太多的感触。
“这个时间老爷不在府中,她大概在军营中。”可儿接过了我身上的行囊。
“那我去看看娘。”
可儿点了点头,告诉我娘在房间,便拿着我的行李先回去了。
我来到爹娘房间外面,整了整衣衫,然后叠指弹窗。
“进来。”屋内传来了一个温柔又沉稳的声音。
我推开门时,看到娘正坐在桌前喝茶。
“娘。”我轻唤了一声。
娘见到进来的人是我时,先是一怔,连含在口中的茶一时间都忘了咽下。
随后娘咽下口中的茶,对我莞尔一笑。
“回来了?”声音很轻柔。脸上虽没有太多的情绪,但是我可以看出娘很高兴。
娘就是这样的性格,轻声细语,喜怒不常表露于色,更不擅长用语言表达。你只有了解她,又细细地观察她,才能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我经常在想我对感情的不善表达大概也是遗传于娘亲的。
“你长大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但是语气中却带着感慨。说着,娘又倒了一杯茶放在了对面,示意我坐下。
“不错,很好。”娘一边端详着我一边自言自语道。
“什么不错、很好啊?”我笑着低下了头,抿了口杯中的茶。
“你看起来不错。”
我想大概是娘太高兴了,不知道说什么,最后也只化成了这四个字。
“那爹娘可好?家中看样子也都挺好的。”
“还是那样,平安便是最好的。”娘向来对生活只求平静,不求起伏。
“你比以前持重多了。”
“很明显吗?”我抬起头望着娘问道。
人的改变是可以从外表看出来的。从外貌可以看出你的健康状况,从气质则可以看出你的心智。
娘轻轻地摇了摇头,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你回来的正好,你未过门的嫂嫂今日也在府中,一会儿我给你引荐引荐。”
说曹操,曹操到。
只听得外面大哥的声音唤着:“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