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起风了,回吧。”
四角亭下,谨言抖开披风,为莫秋山搭上,劝说久病初愈的人回房。
莫秋山随手扔下鱼食,池子里的鱼儿摆尾争抢,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莫秋山看着游鱼出了神,思绪飘散间,他自语道:“昔有鹣鹣鲽,比翼在湖天。如今别淮上,南柯浮梦眠。”
谨言站在一旁,他知晓,大人这是又想夫人了,他没说话,主家的事儿,他一个下人,不敢多嘴。
莫秋山理了理衣襟,道:“回吧。”
莫秋山近日遇到一人,长得与兰歌有几分相似,他嗤笑,只想灭了那些烦人的玩意儿。
他手里有些东西,夜间坐在书房查看时,不由深思:世家,如盘根错节之参天古木,硁硁然不可动摇也。
“不可动摇?”灯火闪烁,他说:“参天树木,必有其根。”可……根在哪儿?
……
兵部侍郎钱仲玄,武举入仕,所犯之罪,受贿,谋杀,屯田,养私兵……可谓是胆大包天。
莫秋山见过钱仲玄,那时他刚入仕,钱仲玄任库部司主事。
一日放衙,他去城南给兰歌买糕点,见钱仲玄对一公子点头哈腰,那公子走时,给了他一些银钱。
转头看到莫秋山时,钱仲玄愣了一下,莫秋山与他点头,他却忽地低头跑了,见此,莫秋山也是一愣,心下感慨,有些考入这京中的官,倒不如那些世家子来得快活自在。
自那之后,莫秋山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着钱仲玄,偶尔相遇,莫秋山也未把人记在心上。
这天下人多了去,不是每一个见过的人,他都必须记住。
直到近日,御史台一封劾奏递上,皇帝震怒,下令彻查,越查越深,牵扯的人也越来越广,甚者,有世家也参与其中。
翻阅手里的案卷,莫秋山还是感慨,钱仲玄,仕途不易,但这,不是他触犯律法的理由。
大理寺狱。
莫秋山负手站在昏暗的狱间,钱仲玄坐在石榻上,曲着一只腿,背靠墙壁,满脸漫不经心。
见莫秋山来,他讽笑,“少卿大人来了,果然,无论看多少遍,我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你那张不可一世的脸。”
莫秋山反讥,“要你喜欢?呵,我看不上。”
食俸禄者,为国为民。莫秋山有时总是不懂,这些个人,学半辈子,考半辈子,好不容易中了举,入了仕,不想着办实事,只一心钻研如何往上爬。
再想想,这也没错,毕竟人往高处走。可官居高位的,又为何还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或许,是野心作祟,可百姓已然安居乐业,谁又会喜欢战火流离呢?
钱仲玄就那么直愣愣的看着他,“莫秋山,你们这些世家子,都是你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吗?”
他可太熟悉这副面孔了,他接触过的、需要讨好的,都是这副模样,眼里藏着不屑,却又享受那种被人追捧的感觉,以前他常想,不屑为何不避开,为何还要忍着恶心,边看边厌恶呢?
后来,他了解了,谁不愿被高高捧起?他也享受那种被人追捧的滋味,他也喜欢那种纸醉金迷的感觉,曾经看不起他的人,都被他踩在脚下,他如何不沉醉!
莫秋山对这人,着实没什么好感。“我只问一句,那女人,可是你安排的?”莫秋山声音冰冷,兰歌是他不可触碰的逆鳞,凡是玷辱了她的,都该死。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钱仲玄没有正面回答。“我倒不知,莫少卿竟这般重情,可惜,尊夫人,死得早了些。”
莫秋山负在身后的手,拳头紧握,他怕他忍不住,忍不住把这东西弄死了。
许久,他轻笑一声,“我是不如钱大人薄情,也不如钱大人会钻营,毕竟我做不到抛妻弃子,也做不到腆着脸回去把子女送出来联姻,为了仕途,钱大人多努力啊,可终究,还不是成了个……”莫秋山停顿,审视的眼神从上往下打量,又堪堪停在钱仲玄脸上,然后缓缓启唇“阶下囚。”
钱仲玄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莫秋山也不急,他这人,多的是耐心和时间。只听他说:“钱大人,这世上有几个人像你一样啊,越是辉煌,就越是忘不了自己曾受到过的屈辱。”
“但你知道的,这盛京城里,瓦片落下来砸到的人,谁不是公子王孙皇亲贵胄?钱大人兢兢业业的往上爬,蝇营狗苟半辈子,终于小有成就了,可我听说,你还是不敢与严家交恶呢。”
莫秋山说到此处停了下来,钱仲玄抬头盯着他不说话。
莫秋山一笑,“对,就是你手下那个经常忤逆你的严尚锋,听说你很想入人家的眼,可人家是什么?百年世家,你算个什么东西。”
严家,莫秋山默想,以文传家,扎根京都百年,两朝交替之时举家迁入南方,新朝伊始又迁了回来,陆续有人进入仕途,虽都没有太大作为,但在这京都,也不是轻易便能招惹的。
莫秋山:“听说那日你被赶出门,转身就去了陶家,就是那个需要攀附你,想把姑娘送你做妾的陶家,听闻当日钱大人好不威风,我很好奇,满足你那懦弱又自卑的虚荣心了吗?”
“莫秋山!”钱仲玄咬牙切齿。
莫秋山又怎会理他,他的兰歌,不能容人置喙半分,既然触了,就得接好他的报复,说话嘛,谁不会。
“我想是没有吧,人是贪心不足的,这些年来,想必大人也觉得麻木无趣了。但这城里,你看不惯的还有很多,欺辱过你的还没受到惩处,你妄图去找的攀附,找到了吗?没有吧,不然你怎么会在这里呢?毕竟大人你过于谨慎小心,总是不愿交付全部的。”
“但大人你说,这是哪儿啊?”这次,莫秋山留了时间,他在等钱仲玄开口。
钱仲玄也如他所愿,“哈哈哈哈……他们说得不错,莫少卿,确实善用心计。”说完这句,他又不开口了。
莫秋山说的每一句话,都直击他内心的不堪,他确实欺软怕硬,这大理寺狱,他是怕的。他知道他会死,但比起死亡,他更害怕的,是死亡之前生不如死。
他有自知之明,与其做无谓的挣扎,不如就这样吧,再糟糕的日子他都经历过,这些算什么。
莫秋山见他又不语,又接着说:“这是盛京!装疯卖傻的很多,真正愚钝的又有几人?夜深人静时,大人幻想过吗?用各种不同的手法,为自己复仇。”
钱仲玄心里还是起了波澜,他想过的,他想过!可当天亮之时,他去见着那些人,却发现人家从未把他放入眼中,他布了一个局。
那日他提着费尽心思弄来的异宝去了严家,低声下气的赔礼道歉又献计,严家那群人终于给了他一些好脸色。
这种低三下四的日子,让他想起了刚入仕时的屈辱。于是他悄无声息的,把严家最出息的公子约出去,把他绑在船头,看着他惊恐的求饶,他内心是爽快的。
他也曾这么求过,原来被人祈求的滋味是这样的,可惜,他不准备放过他,他记仇,睚眦必报。他把严家公子坠着石头沉入水底,船也烧了,灰烬都处理了,时至今日,严家公子还没被人寻到呢。
钱仲玄面目狰狞,莫秋山十分嫌弃,“你恼羞成怒,终于放出了心底关押的恶鬼,用你想过的手段,在人身上走一遭。你自认为大仇得报,你很开怀,可开怀过后,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钱仲玄怎么想的?他害怕了,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依旧伏低做小,该如何便如何,严家报了案,但他那般谨慎,只要他不说,没人会知道!
一边,莫秋山的声音随着他的心声响起,“一条条去理顺他们的关系,当想到其中有你得罪不起的人时,你慌了,你不知道该怎么做,你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在街上,站在阳光下,你还是那位风光无限的钱大人,可面具戴久了,总有掉的时候。”
是啊,怎么会不掉呢?钱仲玄又杀了人,那日皇帝大怒,刑部去拿人时,严家小公子早已断气,在庙里,在禅房。
钱仲玄想,那小公子真讨厌,总能洞悉人心,说话也过于刻薄,却痴迷诵佛念经,他想,这样的人,怎配?
但他还是带小公子去了京郊,那个偏僻残败的寺庙,里面除了一个老和尚,连香客都没有,多么完美的地方,天时地利人和,他得手了,当他还在苦恼怎么把尸体带出去时,刑部来人了。
罪证确凿,被扣押的那一刻,他是怕过的,可听到弹劾他的折子,他平静了,那些战战兢兢的日子,他终于不用再过了。
“钱大人。”莫秋山喊他,“证据摆在你面前,你认不认也没关系了,不过你那新夫人好像早产了,你说,你那封早已写下的休书,还有用吗?”
莫秋山向来以牙还牙,那新夫人,甚得钱仲玄喜爱,可他又怎会知,那亦是人家给他做的局,不然,这世间哪那么容易找到如此契合的人,甚至……完美得没有缺陷。
“莫秋山!”钱仲玄从石榻上下来,冲到莫秋山跟前,想要动手。
莫秋山一脚便踢开了他,门口的衙役拔刀冲了进来,钱仲玄被制服,押跪在地,他大喊:“莫秋山!你断你的案,为何要来阻我!稚子何辜,你陷我家眷于刀架之上,她若啼血身死,你就不怕午夜梦回时,他们来找你问冤吗?!”
莫秋山讥讽:“谁能与你相比?惶惶如丧家之犬,戚戚如过街之鼠,不齿于人!你问我怕不怕?那我告诉你: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何惧哉!”
钱仲玄还在破口大骂,莫秋山却已走出大理寺狱,与一眼生的官员错肩而过之时,他想,百年树木又如何,当根部被虫蛀空,一指,便可使之倾塌。
法理在上,天理昭彰。
参天之木,必有其根。——清·张澍《姓氏寻源·序》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何惧哉!——《三国演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