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璎留我在店里吃晚饭。
她说,庾晖在家里的这些日子,自己勉强算过上了饭来张口的生活,不需操心三餐,庾晖每天都会做好饭菜,用保温饭盒装好,送到店里来。一开始是庾璎一个人的份,后来多了李安燕的那一份,今天中午便是如此,庾晖送来晚饭时我识趣想走,却被庾璎拦下:“你吃了再回去,我弟做饭好吃。”
打开饭盒,是几道炒菜,锅气未散,三双筷子。
庾晖将盒盖收到一边,只垂眼,淡淡地:“我在家吃过了。”
和庾璎不同,这是个惜字如金的人。
我更加确定这一点。
我没有亲生兄弟姐妹,在表、堂兄弟姐妹里,我又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加上性格原因,我与他们并不能玩到一起去,又或者说,我无法加入他们,因此我不能完整体会手足是何样情感,是看到庾璎和庾晖的相处,才有了些许轮廓。
“我弟弟就这样,从小就是,爸妈说他就是属葫芦的,肚子里能装东西,但是谁也别想从他嘴里掘出点什么。”
庾璎问庾晖,什么时候走?
庾晖说,还没定,不着急。
我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庾晖常年在外做买卖,似乎是冷链水果之类,在家住不长,一年也就春节回来一次。我并不了解他们的家事,只听懂个大概,只是在庾璎说话的时候,我的目光总是不受控制,反复流连在庾璎和庾晖的脸上。
我愈发觉得,他们实在是长得太像了,特别是那双棕褐色的眼睛。庾璎说话时喜欢盯着人,屋子里的顶灯会在那眼里落下恍恍惚惚的影,可只消一眼你便知,那影子有重量,她是认真看着你、一心一意跟你说话的。
庾璎与庾晖都是这样的。
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庾晖终究是个男人,他身形宽阔,肩膀很宽,坐在门口那小沙发上等我们吃饭时双肘撑膝,略显局促。当我的目光游移到他的脸上,他恰好也看过来,他目光里那微妙的重量相较庾璎更甚,出于礼貌,在视线短暂相接的那一秒,我便迅速挪开了眼去。
“看什么呢你,吃啊。”庾璎说。
我赶紧落筷,嘴巴却不过脑,十分着急替我解围。
“你们真像。”我混乱着。
“废话,我们是双胞胎,你说像不像?”
李安燕没什么反应,显然是早就知道。
而我很意外,我不敢再去看庾晖的脸,但却任由棕褐色的眼睛在脑海中聚拢成型。
庾璎给我夹排骨,浓酱汤汁粘在洁净的米饭上。
“小乔你工作找得怎么样?顺利吗?”
我赶忙回神。
我说,还好。若说顺利,倒也谈不上。
聪明的庾璎这便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总能敏锐捕捉细微情绪。
庾璎从未进入过职场,也毫不了解我的行业以及现状,她并不能尽数理解我当下的困扰,但她依然会用平时在客人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认真安慰我:现在大环境不好、大城市生活成本太高、人到三十身不由己、社会身份压力大......你读书这么厉害,之前的公司也那么好,换工作简直不要太容易,你可不要眼光太高,要是连你也发愁,你看看我,全部身家守着这么个小店,我还要不要活了......
以上种种,车轱辘话,零零碎碎。
我明白,她在用笼统而直接的言辞帮我宽心。
吃完饭李安燕煲了壶水,冲杯装的速溶奶茶。庾璎一边说自己年纪大了,晚上吃多不消化,一边又卖力撕着装奶茶粉的袋子。
她说,对嘛,这才有点学徒的样子,哪有当学徒的不给师父上供?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
李安燕嗤之以鼻。
而我喝着奶茶,跟着庾璎沾了光,自然无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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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时,天上飘起了雪花,湿了地。
幸而什蒲很小,步行回去也不过十几分钟,我往梁栋家的方向走着,直到身后有车驶来,是庾晖。
“怎么了?”我问。
他隔着车窗递给我东西:“我妹说你落下的。”
是我的蓝牙耳机。
我接过,道了谢,车却仍然没有越过我去,庾晖轻描淡写,这是我听到过的、他第一次主动开口。
“我送你吧。”他说。
我捕捉到了一些奇怪的细微处,关于庾璎和庾晖对彼此的称呼。
外面雪纷纷落着,有渐猛的势头。庾晖车开得稳,我们共处车内密闭空间,他问过方向之后便再也不说话了,我纵然寡言,却也不得不主动开口,打破空气中冷凝住的不自在,我问他:“你和庾璎,到底谁大?”
“她是我妹。”庾晖脱口。
可是,庾璎叫庾晖弟弟,我听到了。
兄妹?还是姐弟?我的疑惑在酝酿,庾晖直视前方,片刻后才做补充说明:“我们出生就差几分钟,不重要。”
到了梁栋家楼下的路口,我提出就在这里下车,给出的理由是里面路太窄,车开进去不好出。
我不算说谎,因为来到什蒲半月余,我已经熟悉了梁栋家楼下的道路,哪里宽,哪里窄,哪里太黑不好走,哪里有井盖,哪里有坑洼,人习惯一件事真的很容易,就比如此刻,我习惯性地往楼上看了一眼,找梁栋家的窗户,卧室黑着。
雪已经在地上积了一层白。
我走过拐角,身后的光亮却也追随而来,在我身前罩出黑色的影,庾晖好心,到底还是把车拐进来,借着远光灯帮我照路。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抬头可见雪花在光里,在我眼前,如同斑驳噪点,不缓不急,均匀下落,落进那影子里。
周遭安静得能听到踩雪声。
我忽然又想起了园子,想那个聪明又愚蠢的姑娘。
女人的共情能力往往更强,这是恩赐的天赋,却也是扣牢的枷锁,我是这样,我知道庾璎也是这样,李安燕也是这样,否则我们不会在故事讲完的那杯奶茶时间里,齐齐陷入沉默的回想。
我与园子素不相识,我也未曾经历过庾璎说的、园子离开那年冬天的银粟大雪,今天的雪不够看,但,眼前雪花落下时,我却结结实实感受到了侵骨的寒冷。
而且雪融化时往往还会有一场更加凶悍的降温,这是自然规律,无可避免。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园子,还有什蒲那个很有名的溶洞景区。
我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关联。
所谓溶洞,不过是被地下水溶蚀产生的石灰岩地貌景观,国内的溶洞景区有许多,我从没去过任何一个,但说来奇怪,在梦里,那些奇怪的钟乳石奇特而真实,仿佛我亲眼见过,还有园子,我竟依靠庾璎的只言片语描绘出了一个陌生姑娘的模样,她站在我面前,站在那巨大的苍白的岩石下冲着我笑,露出小虎牙。
钟乳石上为造景,布置了灯光,五光十色的灯光打下来,她整个人像是快要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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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
但由这个梦始,我忽然想去那个溶洞看一看。想法忽如其来,很强烈。
我问梁栋那个景区的具体位置和交通方式,却被告知,什蒲没什么公共交通,要去景区,只能是开车。
我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梁栋从电脑前抬头,似乎很意外:“怎么突然想去那?”
我说记得你提过一次。
梁栋更惊讶了:“我是提过一次,但当时看你没什么兴趣,我以为你不想去。”
他指指屏幕:“你等我忙完?”
我说好。
冲动退去,理智回笼,游玩确实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相较梁栋的工作而言,相较我的现状而言,都是如此。我坐到梁栋身边,打开邮箱和招聘软件,照例回复消息,梁栋见我在打字,神不知鬼不觉探头过来,他猛地一出声,吓了我一跳。
“你期望薪资就是这个水平?”
我检查了那个数字区间,觉得未有什么不妥,只是与上一份工作持平而已。
“你知道跳槽是最简单直接的涨薪方式吧?”梁栋勾着我的肩膀,“一家公司即便干到死,涨个几千块也比登天还难,换工作就是机会,机会你懂吗?”
我懂,但是。
“你要不要听我的?你这样......”
梁栋拿走了我的手机。
我的简历是由他润色过的,如今,和心仪公司的线上对话也在梁栋的“指导意见”下进行,我和梁栋的行事风格实在大相径庭,在他眼中我是畏首畏尾,在我眼中他是张狂无度,我有些不舒服,特别是看到他将我的预期薪资上调,听到他一一评判我收藏的岗位,找出一个两个缺点,要么是薪资不高,要么是公司规模太小,甚至是以和地铁站距离超出一公里为由的交通不便,然后将它们从我的收藏夹里删除。
我意识到自己在皱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梁栋瞥见我的脸色,忽然一笑:“干什么你,还你还你,我这不是想帮忙么。”
他把手机还给我,捏了捏我的脸:“不过我还是要奉劝你一句小乔,别因为着急,就萝卜黄瓜都往筐里装,太掉价。找不到就慢慢找,又没人催你。”
梁栋是好心,我明白,他是除父母以外我最亲近的人了,我并不认同他的一些想法和行为,不再“唯他是从”,但无可否认,他与我站在利益一致处。
我这样想着,到底还是把梁栋帮我调整好的预期薪资又往下降了降。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感同身受。
没有谁能真的理解谁,特别是我,这种容易焦虑的人,怎么能奢求梁栋共鸣我的紧张与急迫。
我太希望我的工作与生活回到正轨了。
除了我自己,没人能真正帮得了我。
我给自己定下两个目标,一,我要在这个冬天彻底结束、春天彻底来临之前,找到一份大概满意的工作,不需要完全满意,只需要大概满意。二,我要在离开什蒲前,去一次那个溶洞。
两个相比,第二个目标明显容易实现得多,毕竟溶洞就在那里,那些奇峰异洞花了几十甚至上百万年时间才存在,也会一直存在下去。
或许是大数据监听了我的想法吧,我的手机开始频繁给我推送关于喀斯特地貌、岩溶景观、国内旅行推荐之类的内容,我碰到感兴趣的就会点进去看,这样的后果就是,一时间,我的手机里再刷不到其它东西。
有一天下午我在庾璎店里坐着,翻着手机推送。当天店里没客人,李安燕请假和同学出去玩了,横竖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庾璎懒得管,痛快给假了,她听到我播放的视频里的内容,问我:“你想去溶洞啊?我找人带你去啊?”
我以为庾璎会说,我陪你去。
但没有。
她有点嫌弃:“我从小到大不知道去了多少回了,没意思,小时候那地儿还没圈成景区呢,现在加了几盏彩灯几块碑,就成收费景点了,你等着,我有熟人,不要钱。”
说罢便起身,站在店门口冲隔壁喊了起来:“佳佳!佳佳!”
庾璎给我的解释是:“佳佳以前在那个景区售票处上过班,她知道怎么带人进去。”
我并不怎么在意票价,我感兴趣的是,佳佳竟然还有这样一段工作经历,不知是在给庾璎当学徒之前,还是之后。
“她啊?她上过的班多了去了,说出来吓着你,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她没干过,”庾璎一边招呼着隔壁面包店探出头来的佳佳让她过来,一边完全不担心被她听到,就这么直接地与我对话,“谁让我们佳佳太笨了呢?学什么也学不会,干什么也干不长。”
我没有见到佳佳人,却先听见了她的声音,娇娇俏俏的,懒懒的,慢慢悠悠的:“庾璎姐,你别这么说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