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齐立朝以来便有考课之制,年年小考,四年一大考。太|祖年间,大考复考向来是在冬月中旬开始,自今上即位以来,上体谅各部官员岁末事务繁重,特意将考课复考挪到了第二年春末,但是同时也给予了吏部复考更严格的标准。
凡复考官员的,吏部必遣访官或访使亲至各部司或地方,通过查访、问询、查阅文书等手段方方面面地查探该官员四善二十七最诸般品行,相当于在上官初考的基础上重新考课一遍,比之太|祖朝吏部考功司更倚重初考文书的方式,当今圣上更是牢牢地把官员考课这个官员任免的基础握在了自己手里。
自五年前开始,圣人常有龙体违和之时,故而四年前的大考内考是左右仆射、门下侍中及中书令共议评较,其中外官内考又是由吏部实际负责。自去年杜赫宣案后,皇帝震怒,故而今年的大考圣人将重新亲掌内考,今年三品以上京官、上州刺史及各都督的考课都将由皇帝一个个点名过去,再定品级。
而外考则由左仆射贺之行和右仆射卜敬各任校京官、外官考负责内外官员考核,同时派皇长孙兼吏部侍郎崔昭及御史大夫曹朗为内外监考使,带领考功司考核包括各部侍郎、下州刺史在内的官员。
“有制。门下:朕闻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官之要务,在考与能。今值盛世,百业俱兴,理当严明考课之制,以察百官之勤惰,并定功绩之优劣。今使左仆射……望众股肱之臣及吏部考功司诸公戮力同心,恪尽职守。凡官员考核,皆应依法行事,明辨是非,奖勤罚懒,激励贤能,剔除奸佞。如此,则我朝官员皆能尽职尽责,百姓安居乐业,国家繁荣昌盛矣。主者施行。”
吏部堂屋内,众官员一同领旨谢恩:“臣等领旨。”
贺之行道:“臣等定当尽心竭力,不负上恩。”
前来传旨的德恺便将圣旨递到贺之行手上,贺之行再恭恭敬敬地贡到案桌前,等传旨的人走了,考课这才算正式开始。
卜敬看着贺之行把圣旨稳稳地贡上了转过身来,拱手朗声笑道:“殿下,贺相,这间屋子就让给您二位了,我与曹大人到东偏殿去,若有所议,我等再至正殿。”
乐绥也朝这二位拱手:“多谢两位大人。”
贺之行道:“有劳了。”
等外官考的官吏都离开了正殿,贺之行把乐绥朝主位上让:“殿下,您上坐。”
乐绥摆手,随意捡了个离主位最近的桌子,左手中指与无名指落在桌面上敲了敲:“贺相乃校京官,昭不敢越俎代庖,坐在此处即可,请贺相上坐。”
两人你来我往地又让了两次,这才各自安生坐下,其余官员也都寻了一张案桌铺陈开来。
等大家都收拾地差不多了,贺之行朝乐绥示意,乐绥微微颔首,贺之行旋即清了清嗓子,众人的目光便都聚拢了过来:“诸位同僚,我等深蒙上恩,今日得以聚集在此共议考课之事,还望诸位能协力共进,贺某在此先谢过诸位了。”
堂下众人都口称不敢,又道请贺相主持诸事。
贺之行因说道:“考课之事事涉繁杂,我与殿下当齐头并进,方能按时结束。殿下,臣将并考功郎中等先审各部呈报的初考卷宗,烦请殿下领两位吏部郎中、员外郎并考功司主事等人下至各部司实地复考,殿下以为如何?”
复考事物繁杂,几乎整个吏部的人都扑了上来,其中又以乐绥这个吏部左侍郎兼内考使为先,留下了吏部尚书并右侍郎处理部内其他事宜。
乐绥微笑:“贺相此等安排正合规制,昭无有不从。”
贺之行便点头道:“那如今头一桩自然是要先定各部考使,殿下请。”
乐绥谢过贺之行后,转头来扫视在场众人。
自制考结束后他授官吏部时日还不长,对吏部的情况只能算大体清楚,如今考课负责的官员里,贺之行那边的考功郎中无需乐绥费神,考功司众主事及以下品阶低微,唯有吏部郎中与员外郎需要乐绥再做安排。
吏部原本有郎中二人,员外郎二人,年前一名员外郎意外身故,一直未曾补缺,故而此时吏部之中仅有郎中并员外郎三人。
这三人中,唯有一个叫惠良俊吏部郎中颇为棘手,乃是当年俞伯韶在门下省时的小吏,后擢至吏部的,此刻见乐绥扫视过来,三人都颇为紧张。
乐绥和缓地笑了笑:“昭至吏部时日尚短,与诸位尚算不得熟悉,内官复考涉四品以下官员,本宫与一位郎中主考四五品官员,另外一位郎中与员外郎则负责各部六品以下官员的复考,待到晚间本宫再同贺相一起审过六品以下官员的复考案卷。至于两位郎中如何安排分工,本宫也想先听听两位的意思。”
这个饵抛出来,那独一个的员外郎自不必提,两名郎中的情绪都有变化,惠良俊原以为乐绥一定会架空他,把他牢牢按在自己手下,如今听到竟然还有转圜之机,急切开口道:“殿下,林郎中乃是元启十九年的进士,授官时不过廿九岁,笔头上的工作臣等都自愧弗如,臣愿举荐林大人为殿下侧,为殿下近旁分忧。”
跟着乐绥虽然可以直接接触四五品官员的考课,但是惠良俊自己也清楚吏部上下都知道他是俞伯韶的人,他说的话乐绥定然一概不听,与其如此还不如自请去考课六品以下的官员,虽仍有御史台的人掣肘,但到底不在别人眼皮下面,在乐绥看到复考案卷前也能有些自主权。
乐绥顺着他的话去看被他举荐的吏部郎中林元骅,此人如今三十二岁,平素在吏部便沉默少言,不同旁人交往,此刻被惠良俊捧出来也在乐绥意料之内。
虽心知肚明,但乐绥却不作声,等着看林元骅的反应。
林元骅被点了名,自然要说话:“臣愿为殿下分忧。”
“嗯,诸位为国尽忠之心本宫都知道了,”乐绥点头,却不说到底是怎么安排他二人,反而又起了个话头,“不知道考功司的三位主事中谁更得用些?”
惠良俊本殷切地看着乐绥,长孙殿下却已经换了话题,令他颇为懊恼,但鉴于自个儿刚刚已经出了头,此时不便再生事端,便乖乖闭着嘴,却不妨被长孙殿下点名问:“惠大人?”
惠良俊猝然抬头:“臣......臣......臣以为三位主事各有裨益,并无短长。”
乐绥短促地笑了一声:“惠大人在吏部也有近十年了吧,对考功司诸位主事竟然不算熟悉吗?”
惠良俊冷汗立刻就下来了:“殿下明察,吏部诸位同僚确皆系肱骨,臣方才所言并非托词啊。”
“林大人也是栋梁之才,惠大人却举荐地很快,怎么到诸位主事身上,就多有推辞了?”
“臣不敢,”惠良俊咬牙,“主事中卢繁颇为得用,臣亦将有所举荐。”
“噢,”乐绥转眼,“林大人以为如何?”
林元骅抬头看着乐绥,面容古井无波:“惠大人举人不在远近,卢主事平素与惠大人并无交集,惠大人却愿举荐,且卢令使在考功司日最久,行事素来有度,臣并无异议。”
乐绥仿佛促狭道:“惠大人如此做可有些寒了你手下人的心了,惠大人乃是吏部老臣,手下人自然也不会错的,元骅,可是如此?”
林元骅听到乐绥对他称呼的改变,轻眨了眨眼:“卫永安大人确也系良才。”
惠良俊的身上“腾”地升起怒意,却强自压了下去:“臣本意举贤避亲,方才林大人说了,臣才意识到是臣想岔了,请殿下降罪。”
乐绥却摆手道:“本就是关起门来说话,没有这么多规矩,惠大人不必请罪。”
惠良俊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连声应是。
“贺相,”乐绥看向上座方才一直冷眼旁观的贺之行,“我看惠大人对考功司诸位都颇为熟悉,若得他辅助,定能事半功倍。”
惠良俊如丧考妣,急切地去看贺之行,眼见着左仆射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殿下明察。”
乐绥便转头道:“那就请惠大人辅佐于我,至于六品以下官员的实地复考就摆脱林大人了。”
林元骅唇角勾起,朝乐绥谢恩。
惠良俊挣扎不成,自然心生怨愤,后面再谈及十三令史与书史令等人时便不再遮掩,意图十分明显,而林元骅得了乐绥支持,也分毫不让,二人唇枪舌剑,争得颇为厉害。
但无论他们后面再说什么,乐绥都只是和稀泥一样听着,包括三名主事在内的所有人他都没再开口任命。
一直到月上中天,吏部散值。
“各位辛苦了。”乐绥朝身后众人拱手。
众臣连称不敢,乖觉些的还要额外再表表衷心:“为殿下办差,何谈辛苦?”
乐绥扯了扯嘴角,众臣这才散去。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一盏明亮的灯笼凑到近前,映着那提灯人一双晶亮的眉眼,乐绥毫不意外,提步朝武德殿走,边还问道:“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