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衡一怔,旋而大怒:“于侍郎这是何意?”
“我笑谢侍郎,馋人似实,巧言如簧,”于钧不让分毫,言辞冷厉,“司天监亓官陶,自元启元年开始便长居归宁山,给朝廷的奏折都是请人代呈,户部预算依此为据,次次推脱虹梁之建,岂非太过儿戏?”
司天台不止亓官陶在归宁山,事实上仍旧留守朝中秘书省的只有少监莫星纬并几个弟子,上呈奏折的时而是莫星纬时而是乐绥,于钧这话便是直指长孙殿下本人了。
中书舍人侯阳舒立刻出来斥他:“司天台乃我朝初建时太|祖所设,掌天文、定历法,兼观测四方之变动,预测天灾上呈朝廷乃是司天台本职所在!至于司天监牢守归宁山,这是圣人的旨意,于侍郎是质疑上意吗?”
于钧以一敌二却不落下风:“圣人命司天监留在归宁山自然别有深意,但却不能叫有心人以为有了可乘之机,更不是叫人以此为凭,借着三两句妄语就小题大做、大肆发散的。”
谢衡被人骂到脸上,却能端端正正地立在原地,身姿如松,半步也不曾动过:“呵,于侍郎此话才是真真的荒言谬语,东汉时张平子以候风地动仪预陇西之震于前,前朝史册也有载明司天台曾预知水祸提前通知地方备灾,这桩桩件件都明明白白地记在史书之上,如今在于大人嘴里竟都成了妄言了吗?”
于钧将身子转向谢衡:“司天台是否真有通天晓地之能,于某不通易礼,不知真假。但谢侍郎既然这么问,那我倒要与谢侍郎辩上一辩,太|祖设司天台时可有说过要户部、要我三省六部,奉司天台之言如奉箴言,若得批语则必齐整万事以待?于侍郎对司天台的谶语奉为圭臬,究竟是凭的哪条哪款,又是畏的谁人声势?”
御史中丞乔浩言大声提醒:“于侍郎慎言!朝堂之上岂敢妄议太|祖!圣人仍在殿上,谁人敢说奉他人言如奉圭臬?”
俞伯韶的身子不动声色地一晃,于钧顿了顿。
礼部侍郎戴辛此时慢悠悠道:“于侍郎心系虹梁,忧急如焚,不过提及太|祖而已,何谈妄议?乔中丞未免偏颇了。”
乔浩言冷哼一声:“于侍郎心系虹梁,我等难道尽皆狼心狗肺之徒?可若是一句心系百姓便能口不择言,日后大家也不必读什么圣贤书了,只到街上去关怀百姓便是了!”
乔、戴二人说话的功夫,于钧缓了口气,重新开口时语气平缓了许多,倒是还记得朝谁发难:“谢侍郎,我自授官起便在中书省,蒙圣恩擢拔至工部不久,对户部诸事更是别不通晓,故而我想向谢侍郎请教一二,司天台预报天灾时,可会在奏章中明言应备银几何?”
谢衡也转过来看他:“自然不曾,司天台仅掌历法,自然不会插手户部诸事。”
“好,”于钧提起一口气,“那我敢问谢侍郎,因防天灾,户部备银共四十万两,这个数字是怎么算出来的?比之实际需要,是不是有所夸大?”
谢衡分毫不让:“那我便也给于侍郎算一笔账,司天台报天灾之警,乃是地动之灾。去年合州小震,朝廷拨款一百万两,前年端州大震,朝廷拨款二百三十万两,这是近些年的数字,再往前,昆州、且末、营州震灾,朝廷各拨款一百到四百万两银不等!于侍郎如今觉得,这四十万两是多!还是不多!”
于钧目眦欲裂,正待开口,上座的皇帝说话了:“好了,泱泱大国,为银子在朝会上吵得不可开交,你们不嫌丢人,朕还嫌丢人呢!”
谢衡和于钧暴涨的气焰霎时全消,闻言都跪在地上:“臣惶恐。”
“赵子濯,”一两息的静默后,皇帝点了户部尚书的名,“工部要的这些银子,你们筹的到底怎么样了?”
“回圣人,”赵子濯回她,“业已算的差不多了,预计下月月初便可往工部拨款。”
皇帝便和缓道:“加快吧,给工部急坏了。”
“诺。”赵子濯再拜道。
工部尚书薛皋出列,同于钧一同拜谢圣恩。
“至于司天监,”皇帝刚刚还和众臣开玩笑,此刻声音突然冷了下来,“朕不想再听到相关的议论,司天台之置自古有之,文王乃是先定历法后有大周,若无历法则人与山野猿猴何异?只看眼前事,鼠目寸光,这是亡国之君的做法,朕还想大齐安安稳稳地传下去呢。”
于钧闻言一颤,冷汗倏然冒出来,汗湿了全身。
薛皋起身时,于钧撑了一把眼前的地,这才顺利站了起来。
皇帝却已经不在将目光放在他身上了:“还有本奏吗?”
兵部侍郎褚季同出列,自皇四子被圈禁后,兵部尚书朱辰便已半隐退,不过是皇帝念在他乃是开过忠臣之后的份上暂且放了放,但兵部诸事已然移交给了两位侍郎代管,故而褚季同如今便代禀兵部诸事:“兵部有本。换防皇陵的左威卫上将军田默急病身死,其副将何鸿才年四十三,原州人士,十四岁入左威卫行事,兵部拟报何鸿才接任上将军,请圣人裁断。”
两个名字在皇帝耳边打了个圈,她随手挥了挥:“准了。”
内常侍德恺便再问道:“众臣工可还有本奏?”
殿内杳然无声,皇帝便直接站起身来往后殿而去,梁静逸紧随其后,德恺唱道:“退朝。”
此次朝会众臣都深觉疲累,储位之争今朝简直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于、谢二人闹得这么厉害,说白了代表的实则是背后的皇长孙与瑞王世子,于钧借着发难皇孙党的谢衡,不仅是当面参了户部拨款不力,意在指摘皇长孙借司天台之口在背后拖延虹梁重建,更是借着质疑司天台行事将皇长孙的出身一通暗讽。
而结果也显而易见了,皇帝敲打了一通户部,催促户部加紧拨款,但同时也表明了自身的态度,即皇长孙的出身不容置疑,所谓仙童之说皇帝就认下了,不允许再有人胆敢指摘司天台,抑或是借着司天台之名发难崔昭。
漩涡中心的皇长孙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这是皇族子弟行事的一贯作风,但令人奇怪的是,一向最好冲锋在前的瑞王世子今日也没有开口,不知内情的朝臣只是觉得此人果然反复无常,他的这一表现却不由得加深了乐绥心中的疑虑。
殿上吵得热闹,下了朝两方臣子也泾渭分明,皇孙党的自成一团,瑞王世子的从属也走在一起,余下多数中立的官员三三两两成群。
反而是两边的主君默默地走到了一处去。
乐绥出来的快,回身一看俞伯韶仍在后面,索性在侧柱处等他。
那日城楼上匆匆一见,之后几日他屡次想要找时机再见俞伯韶总是不能成行,一来二去就拖到了今日。刚刚一进太极殿,看到俞伯韶的一瞬间乐绥便是一怔,其中古怪之处令他分外不安,决意必得今天问个清楚。
谁料俞伯韶今日着实奇怪,离开太极殿时走的极其拖沓,周边的人要同他说话,一个都没能搭上话,眼观鼻鼻观心绝不旁视,故而也没看到等在一旁的乐绥,反而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乐绥极为纳罕,只得又拔腿去追他,这才在陛阶之下赶上了他。
“俞世子。”乐绥刚打了个招呼,还未说什么却看到对面人身上骤然泛起紧张之色,他不由慢慢蹙起眉头,等着对面的反应。
俞世子仿佛做贼一样往左右两边打量,等确认了没人注意他俩,这才略低着头,倾身过去悄声和乐绥咬耳朵:“昭昭,我是琰德。”
乐绥一惊,急声问:“琰德?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日在城楼上我就看到......”
“孤好得很,”谁知对面人变得飞快,动作霎时间就疏远了起来,冷声打断他,“长孙殿下还是顾好自己吧,殿下只是过了眼前这一关,可不是次次都能如此顺利。”
“......伯韶?你们在搞什么?当日我明明看到是他......琰德......”乐绥顿了顿,眉头拧成一团,“为何今日你却如此虚弱?”
俞伯韶看了看不远处的太极殿,问他:“不然呢?臣谢过殿下关怀之意,只是他胆子小,殿下还是别说些有的没的来吓他了。”
“俞伯韶,”乐绥颇感荒谬:“现在是谁在不拿你们俩的身体当一回事?”
“我的身体我清楚得很,”俞伯韶短促地笑了一声,“那日在虹梁......”
他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乐绥也耳尖地听到远处传来的声声唱和,两人顾不得未尽之言,一同朝太极门望去。
乐绥依稀看到一道焦急之色溢满周身的鲜亮影子从远处急急跑来,所过之处朝臣无不顿足观望,而俞伯韶虽然未能看清来人的衣着服饰,但心中已骤然和乐绥同步浮起了不妙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