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诊室里的花是什么品种?”
童羡初在电话里问。
祈随安环顾四周,很确定地说,“我诊室里没有养花。”
“我说的是那幅画。”
电话里声音飘出来,祈随安下意识抬眼,就看到了——在她正对面,那幅铺满半面墙的油画,画框外的那层雕花玻璃,映着她有些意外的神情。
“夹竹桃?”她说。
“那就夹竹桃吧。”
童羡初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受到电波信号影响,语气直截了当,声线却又像是淋了一场雨,沾上了毛边那般模糊,
“送我一束夹竹桃吧,祈医生。”
以至于显得有些随心所欲了,仿佛刚刚处心积虑,不断加码,说服她去做这三件事的人,不是这个女人。
“这么简单?”
实际上,在提问之前,祈随安已经做好了这三件事都要费神费力的准备。她实在是没想到第一件事,只是一束花。
“我说过,这三件事都不会浪费你太多时间,更何况……”
童羡初说,“据我所知,祈医生会给每一位初诊的来访者都送一束花。”
“雪滴花。”祈随安温声说明,“我希望每一位踏进来的来访者都能勇往直前。”
“我记得那天我踏进来,并没有从祈医生手中收到这一束雪滴花?”
“童小姐,你忘记了吗?你并不是我的来访者。”
不是来访者,是“熟人”。
这句话她早就说过。
也就没有打算在这时候否认的意思。即便她们正在进行某种接近于拉锯的交易。
“更何况……”
祈随安嘴角挂笑,略带调侃的语气,“我认为童小姐已经十分勇往直前了。”
“所以祈医生的雪滴花是来访者专用?”童羡初并没有太理会她的调侃,而是直截了当地问,“而荆棘百合是熟人专用?”
似是报复性质的,特意加重“熟人”两个字。
“荆棘百合?”
祈随安下意识反问。而对面女人迟迟没有说话。她这才意识到,童羡初指的是,她给她葬礼带去的那束花。
“那是葬礼专用。”她说,“寓意不羁而坚强的灵魂。”
“不羁而坚强的灵魂?”童羡初轻轻重复了这句话,似是对这句话嗤之以鼻,或者是不太在意。
“看来童小姐并不喜欢。”
“是不太喜欢。”
在喜恶方面,童羡初总是表现得异常坦荡,丝毫不掩饰自己喝到苦咖啡时的表情,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抽爆珠甜烟,因为不喜欢所以要烧画……
她似乎不害怕任何人因为她直白的语言而受伤,也不怕任何人因此对她产生任何误解,悠悠地说,
“因为太白了。”
“童小姐说得这么直白我会伤心的。”祈随安轻轻叹一口气,“我还以为你会喜欢荆棘百合。”
“祈医生还有机会补救。”
“所以童小姐才要我重新送一束夹竹桃?”
就因为葬礼上送的花不喜欢?
童羡初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我会在后天的观音诞上等你。”
“观音诞?”祈随安问,“这是第二件事?”
童羡初轻笑,“我的意思是,你要在观音诞上送我一束夹竹桃,这些都只是第一件事。当然……”
声线慢慢飘过来,强调的语气,“最好是红色的。”
听起来挑剔。
实际上,也就仅仅是陪她去观音诞,然后送一束花而已。
“就这么简单?”
“祈医生以为呢?”童羡初反问,“我会需要你有三头六臂帮我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祈随安说,“只是有些意想不到。”
一个做事出格,肆意妄为的女人,对她提出的第一个要求,仅仅只是一束花。不过,对她而言,这三件事当然是越简单越好。
挂电话之前,祈随安又问,“那第二件事和第三件事分别是什么?”
“再说吧。”
而童羡初这样说。
随意的语气,像是在提出这个交易之前,她根本没有想好这三件事是什么,又或者是……她根本只是心血来潮。
一个陡然出现在这里的画家,因为不喜欢就烧了自己的画,出于某种目的给自己举办葬礼,甚至联系新闻媒体进行大肆报道?
难道只是纯粹出于找乐子的目的?祈随安不这么觉得。但为什么是她?为什么要她答应这三件看起来不是非做不可的事,为什么非她不可?究竟是真的非她不可,还是只拿她当个新鲜的玩具?
想到这些问题,祈随安太阳穴又开始突突跳起来,但下一秒,她又全都将之抛于脑后,总之,不管这个女人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来找她,有一件事她可以确认——
对方终会离开。
-
农历六月十九,观音诞辰。
传说中,观音就是在这一天修成正果。勒港靠近东南亚地带,佛教文化传入较早,因此这座人口不足的边缘小城,却遍布佛教寺庙和信徒。
为了庆祝观音诞辰,当天,当地观音庙会举行香会和大型皈依活动,邀请信徒来吃斋饭,一些信徒也会自发组织抬观音神像游街仪式,背诵祷文,烧炮,烟花,做大戏,以祈求一方平安。
这是勒港的传统民俗。
不过……
童羡初怎么会对观音诞感兴趣?
一般来说,都是虔诚的信徒,或者是一些在这些民俗风情中浸泡长大的当地人……才会对观音诞有着向往。
听口音,童羡初也不像是本地人。看作风,更不像是有信仰的人。
怎么会特地跑到观音诞让她送一束花?
不过这个女人身上携带的秘密已经足够多,已经足以让上帝用以钩织成一件命运毛衣。
而祈随安不想再有任何不必要的好奇。
观音诞上午,勒港空气里就已经悬浮着一种鞭炮的气息,闻起来红彤彤的。
与童羡初约定好的时间在晚上。
祈随安下了班,回家换了衣服,往约好的观音庙走去,一路上,遍布穿着僧衣手中抱着莲花的信徒,嘴里念念有词,熙熙攘攘,挤过她身边。
她没有买到红色夹竹桃。
夹竹桃大量种植的情况,一般只出现在城市绿化中,用以吸收空气中的有毒气体。但其实,它本身就带有剧毒,所以很少有人拿来送人。
而此时正值观音诞,大部分正在营业的花店,都备有大量的莲花,听到她问红色夹竹桃,都一脸奇怪地摆摆手,
“没有没有,这么毒的花哪里有人敢摆在店里,万一有个不长眼的,或者是小孩,碰了,误食了,出事了怎么办?”
于是,大约晚上八点,她一边注意着路边还开着门的花店,一边漫步到观音庙的时候,还是两手空空。
而童羡初,却在满目灯火和戏曲的后景前,带着火龙果色到处兴奋张望的黎生生,出现在庙前拥挤繁闹的人群里,远远地朝她挑一下眉。
祈随安非常遗憾地摊开双手。
隔着人群。
她能看到,童羡初今天穿一条裙摆飘曳的红裙,手上还是戴着黑色绒布手套,还是那一头被风吹起来的黑色卷发,恰到好处的卷,露出额头,敞着那张被火红灯火流淌的脸,以及……一副存在感极强的大圈耳环。
她站在那里,自己就像一束火红浓烈的夹竹桃。
祈随安朝她走过去,毫不吝啬地给出一个笑容,“童小姐很准时。”
然后又瞥到旁边明显带着一脸亢奋的黎生生,“你这几天有吃药吗?”
“当然了。”
黎生生一边说,一边兴冲冲地撩开自己的火龙果色头发,指了指自己两边的大耳环,
“好看吧?”
“好看。”
祈随安说,然后将视线投向童羡初,很随意地开口,
“童小姐这副也很漂亮。”
她说起这种话来完全没有负担。
眼角含笑,仿佛只是随口一说。却又温声细语,仿佛是真心实意的实话。完全不在意听的人到底会不会误会她的真心。
“我知道。”
童羡初这么说,十分理所当然的语气,完全不像其他人在听到这种话时会显露出礼貌性的谦虚,甚至因为太过直白,以至于显得很坦荡。
然后看着她,说,
“不过就算你把我从头夸到脚,我也不会慷慨到说交易直接结束的。”
祈随安笑出声,“那实在是太可惜了,我还以为夸奖至少能有点用。”
“夸奖可以为你争取一些时间。”
观音庙前人来人往,童羡初一边往人潮涌动的地方走,一边说,
“至少今天还没结束。”
“那她今天要是没有找到夹竹桃怎么办?”黎生生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后面,应该也听说了她们的交易,甚至似乎很自豪自己也是这件事中的主人公,迫不及待地替她问了这句话。
问题落下,祈随安还没来得及听到童羡初的回答。紧接着,人群举着硕大的莲花灯,和里面装着灯火显得尤其灵动的鲤鱼灯,喧喧嚷嚷地挤了过来,掠过她们头顶,擦过她们的肩。
三个人的视线都跟着鱼灯游了一圈。
再落下来的时候,祈随安却瞥到了两个令她出乎意料的身影——
辜嘉宁,和沈杏?
这两个人一同举着那个硕大的鲤鱼灯,一路边走边笑,不知道在谈论些什么。
这位年轻的实习护理师,似乎和来访者走得太近了些。祈随安很平静地想。
而下一秒,辜嘉宁似乎就看到了她,有些惊喜,和旁边的沈杏说了些什么,于是沈杏有些拘谨地朝这边挥了挥手,没有过来。
辜嘉宁走了过来,“祈医生?你也来了?”
祈随安对她笑了笑,“你们在做什么?”
“花灯游行。”
辜嘉宁解释,
“沈阿姨说,想趁这次观音诞为她的女儿祈福。我正好有空,就想着一起过来。”
沈阿姨。
祈随安笑得柔和,拍拍她的肩,“去吧,注意安全。”
辜嘉宁应了下来。
她目送着辜嘉宁从人群中挤回去,挤到鱼灯下面,和沈杏继续说着些什么。
维持着嘴角的笑容,视线停留了一会。
再悠悠收回来的时候。
就发现童羡初正在盯着她看。于是她很迟钝地想起来,在看到辜嘉宁之前,她正在和对方讨论这次观音诞的约定,而辜嘉宁出现后,她看起来似乎注意力不太集中。
她揉了揉眉心,
“童小姐可以放心,我会在今天给你找来夹竹桃的。”
童羡初还是看着她。
不对?还是不完整?祈随安思索一会,恍然大悟,又清了清嗓子,补充,
“红色的。”
童羡初这才慢悠悠地收回目光。
童姐:她给每个人都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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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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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观音诞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