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随安酒醒了一大半。
她隔着晃动的人群,看到童羡初翩然离去的背影,虚虚地握了握掌心,汗津津的粘腻感并不好受。
下了舞池。
去到吧台,她瞥一眼那两杯被喝空的“Love Wine”,友善地向调酒师询问,
“刚刚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女孩呢?”
“你是说生生?”
调酒师将帮她保管起来的手机还给她,“她走了。”
“走了?”
祈随安点开手机里的短信,如她所料,黎生生的表姐在等候着她的回复,“那她有没有跟你说去哪里?”
“没有。”调酒师说,“但是她叫我留一句话给你。”
“什么话?”祈随安有些意外地抬起眼。
“她说——”
调酒师深吸一口气,用蹩脚的普通话,学着这位青春期少女的语气,大喊道,
“你刚刚又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再也再也再也不相信你了!”
-
童羡初回来取蛇箱。
场馆和离去之前并无差别,摆在正中央的自画像,灵台,灵台上的那一束荆棘百合,她不喜欢这种花。
灵台下面的蛇箱,以及……
那一具黑棺。
她往那边飘了一眼,没有停留太久,又移开,紧接着,不紧不慢地拎起蛇箱,抱起那束荆棘百合,然后踏着黑靴往外走了几步。
突然转了方向,直接将紧闭的棺盖掀开——
果然。
黎生生躺在里面,学着她之前的姿态,双手放在胸前交叉,紧闭双眼。
挺沉得住气。
小疯子。
童羡初笑了一下,将手里的蛇箱抬起来,刚放在棺边,里面的蓝巴伦很配合地发出一声冰冷的“嘶”——
于是。
原本伪装得十分安详的黎生生,瞬间大叫一声“Snake”,从棺材里弹跳出来,又扒在了门口那根柱子上,欲哭无泪地看着她,
“Iris姐姐,你把它拿远一点!”
“你这么怕?”童羡初挑眉,“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不来,今天晚上你得和它共处一室。”
“那,那肯定不一样!”
黎生生瘪着嘴,“至少我们两个都是用箱子装着的,还隔了十米远。”
童羡初将蛇箱和花放到地上。
靠在棺边,饶有兴致地盯着黎生生。
黎生生揉了揉眼睛,泪汪汪的,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Iris姐姐,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晚上。”
童羡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眯了一下狭长的眼尾,突然问了一句,
“你喜欢她?”
“谁?”黎生生有些茫然。
童羡初不说话。
“祈医生?”黎生生吓得花容失色,“怎么可能!我的天呐!我这个年纪肯定要和我这个年纪的谈恋爱啊!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我有精神病,不能随随便便跟人谈恋爱,不然这不是害了人家吗……”黎生生嘟囔着,低着眼抠了抠手上的倒刺。
“她跟你说的?”
“不是。”
黎生生摇摇头,“祈医生不会说这种话的。”
顿了一秒,又说,“她懒得管。”
也对。
童羡初点点头,又问,“你为什么要过来找她?”
而且是,一次又一次。
“什么?”黎生生有些茫然地咬咬指甲,“我过来找她玩的。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找她玩,不过仔细想想,可能只是一种习惯吧。”
“也是,她每一次都把我送了回去,我也只和她玩了那么短暂的一会,但是好奇怪,我每次看见我爸的脸就想吐的时候,就会想起祈医生的脸,控制不住,可能是因为她还在医院的时候,我过去玩,她也是唯一一个会每次都对我笑会偷偷领我去食堂吃饭还带我去做志愿活动的医生吧……”
“很多人都说我是小疯子啊,小疯子做事不需要理由的,然后我就会想过来找她玩,不过这次,我们应该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了,我以为过这么久她会不记得我,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虽然还是那种懒得管我的态度……你知道吗Iris姐姐,这种心情还挺奇妙的。”
说着,黎生生慢慢坐在台阶上,抱着膝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有些犹豫地说,
“其他人提到我,就说我是问题儿童问题少女,或者是躁郁症患者,但她……不管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不管她到底把我当成什么,至少她跟你介绍我的时候,说的是……”
“她之前在医院认识的一个小孩。”
说到这里,黎生生抬起头来,语气变得十分笃定,
“这就是我过来找她的理由。”
一个随口问出的问题,得到如此认真诚恳的回答。童羡初有些没想到。
看来她无法领会这种复杂的情感——竟然不是出于青春期无聊又大胆的情愫?也不是出于某种病态的依恋?难怪她的心理医生判定她患有述情障碍和情感淡漠。
但这个小疯子的确不惹人讨厌。
童羡初懒懒走过去,“你可以留在我这里。”
“真的啊!”黎生生差点跳起来。
“但不是这里。”童羡初强调,然后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等下跟我回去,有床给你睡。”
“Iris姐姐,你人真好。”
黎生生笑得眼睛都弯起来,“不愧是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我们会很合得来。”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童羡初在她身边坐下来。
“因为我也想和你一样,觉得不高兴了不愿意了就烧自己的画,不管是养snake也好,给自己办葬礼也好,只要自己想做,都从来不用管别人说什么……”黎生生说着,像是看到她没什么厌恶的表情,于是十分大胆地靠在她肩上,用着像是羡慕她的语气,
“永远活得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拘束,多好,多快乐啊!”
“永远不受拘束?自由自在?”童羡初低着声音复述,停顿良久,又不痛不痒地“呵”了一声。
“对啊!”黎生生撑着脸,“难道不好吗?”
童羡初没有说话。
一阵风吹过来,她闻见了自己身上残余的香烟和酒精气味。
然后,她听见黎生生说,
“你们两个现在闻起来的味道简直一模一样。”
你们?
童羡初很忽然地想再抽一支烟,但考虑到黎生生在场,她没有拿出烟盒,而是忍耐着。忍了一秒,又掏出来一支烟,捏在手里,想起来一件事,于是便问,
“你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多大?”
“我十一岁,祈医生她……她大概二十多岁吧。”黎生生回答得很快,并且对她的提问快速作出合理推测,
“你下一个问题,是不是就想问二十多岁的祈医生是什么样子的?”
童羡初微微挑眉。倒也不算问错。
二十多岁的祈随安?
会是什么样?
没有经过时间的大幅度磨砺,会比现在更青涩更尖锐吗?会长着一张涉世未深的脸吗?会更年轻气盛,为某位病人不肯接受治疗而追出十条街?还是会死气沉沉,世俗而普通?又或者是……
“更热忱激情?理想主义?还是更意气风发?”提到这件事,黎生生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
“不不不,都不是,顶多也就是算比现在更年轻而已。没想到吧,她从二十多岁开始就是这样了。”
“就怎么样?”
“我想想……”黎生生拖着腮帮子,像是在措辞,思考了整整好几分钟,才说出口,
“大概就是……一副菩萨心肠能随时随地给出去,对路边的野花野草甚至野人都异常温和耐心,我记得我们做志愿活动的时候,任何人找她抱怨些有的没的,不管是讲道理还是不讲道理,她都倾听,都接受,情绪稳定得像是一出生就可以立地成佛。这些都是她,但是怎么说呢……”
“手机里一堆电话记录但是从来不保存任何一个人的号码,没有任何理由就突然辞职,动不动喜欢搬家让所有人都找不到她,还有啊,拒绝人的时候,后来两次把我悄悄送回去的时候,也从不手软,看起来总是温温柔柔的吧,但实际上又比谁都有距离感,这些也都是她……”
听起来异常矛盾。
很难想象,温情脉脉,冷漠无情,这两种特质,会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或许是面具。
是伪装。
但……
童羡初注视着那幅油画,忽然想起,几个小时之前,这个女人也是站在这幅画前,给她留下一束花,双手比着十字,虔诚为她祷告,然后留下那句——“很高兴认识你”。
以及,在棺木不小心被撞开后,女人那双睁开后注视着她的眼,柔情又怜悯。
都是虚情假意?
“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话来概括的话,那就是……”
黎生生的声音再度出现,拽出了童羡初游离的思绪。她听到黎生生故作老练地叹一口气,然后做出总结,
“她是个无情的好人。”
-
【她住在我这里】
祈随安看着这条短信,来自一个未知号码,简短的一句话,其中含义却很明显——
“她”是黎生生,“我”是童羡初。
这两个人真就玩到一起了?
忘年交?
收到短信,祈随安原本想直接撒手不管,按道理来说,黎生生已经是具备独立思考能力的成年人,尽管黎生生表姐那几条短信仍旧留在她手机里,但实际上,看在之前的交情,她只要确认是黎生生是安全的就可以,不需要管黎生生跟谁交朋友,住在哪里,又做些什么暑假工。
她不需要操这些心。
除了……
童羡初说的那三件事。
某种意义上,她的确是为她解决了这些麻烦。
至少连续几天。
她去鱼店和舞厅查看过,都没有发现疑似黎生生在其中夜不归宿的踪影。
然后她收到黎生生表姐的短信——对方已经和黎生生取得联系,并且确认黎生生现在是安全的,默许了黎生生留在这里,最后对她表达了感谢。
而黎生生本人,也没有再持续跟她闹别扭,某天来诊所,撅起嘴巴拎了一袋鱼给她,被辜嘉宁很开心地接收,以至于祈随安的诊所里,多了一缸金鱼。
她为什么这么听童羡初的话?
这个疑问像那缸金鱼吐的泡泡,一连串冒出来。
然后祈随安就接到了一通电话——来自一串她没保存的号码。
她犹豫了十几秒。
靠在桌沿,将电话放在桌边,按下接听键。
刚开始是静默。
没有人先开口说话,只剩下呼吸声在此起彼伏。
“语音信箱留言?”
终于,电话里,童羡初懒漫的声线传过来,有些失真,像飘在她耳边的云,“我正准备录音。”
“童小姐要录点什么给我?”祈随安反问。
童羡初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轻笑了一声,很不在意地说,“既然祈医生已经接了电话,那就下次再录吧。”
停顿了一会,又问,“二十一世纪了,祈医生还在使用这种功能?”
“可能是我比较老派。”祈随安说。
“是为了谁?”
几天不见,童羡初的问题还是一样直接,语气也还是一样毫不掩饰。
祈随安笑出声,“有些来访者的电话,听不到会很可惜。”
“据我所知,二十一世纪的智能手机,普遍还有短信和微信功能。”
“童小姐,你恐怕不知道……”祈随安靠在桌边,温和地说,“有的人打不通电话,这辈子就不会再打了。”
电话里的女人沉默了一会,像是在窥探她这句话的意思,最后才笑着说,
“也是,我忘了,会打电话给祈医生的,大概都不简单。”
祈随安停顿了一会,慢悠悠地喝了口咖啡,“童小姐的确不简单。”
“我的确有三件不简单的事……”童羡初轻飘飘地说,“等着祈医生陪我去做。”
果然。
祈随安叹了口气,“童小姐,我很感谢你能够收留黎生生,也处理好了这件事,的确是为我节省了不少心力和麻烦,但实际上,我并不是黎生生的监护人,如果你需要做一些事,需要人陪——”
“祈医生。”
童羡初截断她的话,
“其实你可以省去这些步骤,因为除了浪费时间以外没有什么别的效用。”
祈随安不说话了。
脊骨抵住桌沿,手指摩挲着手里的咖啡杯,“童小姐要做的事,一定非我不可?”
电话里的女人静默了一会,几个呼吸之后,像是终于确定答案了似的,笑了一下,说,
“对,非你不可。”
这句话透过听筒传过来。
祈随安有些意外,她实在是想不通,有什么事非她不可。不过……看来如果她不答应,这件事似乎永远不会有结束。
她轻仰着喉咙,扣在桌面上的手指轻轻敲了敲,一下,两下,三下……
而电话里的女人似乎在此刻察觉到她的犹疑,逐渐加码,
“三件事,最多三十天,不会强迫你做不喜欢的事,不违法,不会浪费你太多时间,不会耽误你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如果你听到之后不情愿,可以再拒绝……”
压低声音,似是诱哄,
“事情结束,我会离开你身边。”
最后一句话出乎意料,她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祈随安顿了片刻,最后像认了输一般,问,
“那第一件事是什么?”
童姐:我会离开你身边。
祈医生:好,快,第一件事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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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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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非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