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清春雨簌簌,白蓝布条由木架高高支起,自城门始洋洋洒洒铺了满道,往城外西南延伸十几里未停。
沉寂许久的蓟城在今日难得热闹起来。
城中百姓三两一群,推搡着不断挤上高楼,在这漫天飘扬的白蓝条绸中垫脚张望,直到见着一众身披金甲的士兵从宫门处列阵走来。
姑娘们陆续红了脸,借着手中绣帕遮掩,都悄悄瞥向阵队前方打马而来的少年将军。
银鞍白马,银甲红披。
手握金鞭,不怒而威。
此人便是叶相独子,曾经一剑斩兖君,兵逼燕军几度遁逃的叶之舟。
擂鼓阵阵,乐声响合,金鞭开道。
随之这兵列后缓缓拉出一金台高座,其状形似莲花,通体镶嵌了朱色玉石,在日色下熠熠闪光。只不过这莲上高座由几圈纱帘遮挡着,若仔细瞧去,堪堪可窥见里面身着墨色王服满目笑意的冀王君。
他的背后紧跟着的便是王子朝臣。
但不多时,四殿下傅珩的出现却是引起了城内百姓的巨大骚动,其中难免有些胆大的姑娘们纷纷向其抛花掷果,以示尊慕之意。
本是一乐事,可到底也让现场二人黑了脸。
其一便是傅承胤。
近日流传于坊间的言谈他不是没有听到过,可传来传去也无非就是关于立太子的那些事。再加之傅珩确是自己看中即位的首要人选,眼下在民间造势,只要不生异心,傅承胤也乐意包容他。
毕竟傅珩是他亲手养大的儿子。
可眼下。
傅承胤眉头紧蹙,摩挲着手中银盏,望向不远处被百姓拿花簇拥着的傅珩,眼眸微沉。
而另一个就是纵马前方的叶之舟。眼见着前排姑娘的衣袖就要碰到傅珩,他长臂一展,手中金鞭朝那处飞梭而去,紧接着便听破空,鞭声乍响,绸锦撕裂,一条鞭痕生生割断了两道相贴。
随后一队金甲军配剑齐齐立于傅珩身前,彻底阻隔了这前仆后继如潮水般涌上前的百姓。
“啪——”莲台中银盏碎裂,酒渍飞溅。
傅承胤垂眸,盯着案上溅落的水珠,若有所思。
祭坛建于蓟城西南十八里上垂县内。
地处小山丘陵之上,由四方立柱裹蓝白条绸围七鼎而绕。其中砌为夯土台,供祭天地、王者之先祖,以求得来年福厚恩泽,续冀国天道长命。
而此祭则由左相叶永主持,现任王君与其子持玉琮共承天运旨意。
晏温抬眼,看向此时正神色激动挑选玉琮的傅珩,末了,勾唇一笑,伸手戳了戳身前人的后腰,轻声道:“傅怀瑾,你的机会来了。”
闻言,傅怀瑾身形一顿,下意识看向了那个坐于莲台高座上的冀王君。
两者骤然相视。
目光交汇如炬。
下一秒,傅怀瑾连忙错开视线,垂眸低首,一派谦卑模样。
见状,傅承胤眯起眼睛,抬手招来赵生。附耳低语几句后,赵生领命颔首退下。
紧接着不出半个时辰,他便带着几太监向傅怀瑾徐徐走来。
“七殿下,恭喜。”
赵生在众臣目光中拂尘跪于傅怀瑾面前,继而将一木盒双手奉至额上,高声道:“奴才请殿下更衣,以备稍后与王君祭祀承天之时。”
一瞬间,众人皆如遭雷劈似的怔在原地,他们瞪圆了眼,不敢置信的看向一旁低眸而立的傅怀瑾。这个从祭典开始就充当路人甲角色的七殿下。
朝臣愕然至极,但还没等他们从方才震惊中缓过神,就见这“路人甲”一脸淡然的从木盒中取出一墨色长衫,施施然随赵生幽幽走远。
什么情况?
王君原定与之供祭天神的殿下不是......
晏温挑眉,望向此时面色惨白,被气得全身发抖的傅珩,轻轻笑出了声。
真真是应了那句自作孽,不可活。
山陵春雨,风卷条绸。
晏温抱臂站于人群之后,仰面盯着这被风吹鼓起的绸布细绦,直到察觉一束狠厉目光正朝自己射来,他眉梢一动,嘴角笑意愈甚。
张开手掌去接这些条绸滴落下的水珠,晏温指腹轻捻去,徒留一滩湿痕。
“叶之舟,”晏温低声对着那滩湿痕自语:“你以为你又能护他到几时?”
话落,手掌迎风而起。
风过了无痕。
鼓鸣阵阵,笙乐奏响,在百姓的欢呼声中,赤红花雨翩翩洒下。
而就在这弥散鼓乐,纷扬花瓣中,傅怀瑾一袭银冠墨袍,手持玉琮出现在了众人眼前。他踩着蒙蒙细雨,与一列金甲兵向莲台上的傅承胤叩首跪拜。
“上前来。”
“是。”
纱帘涌动,冀王由其子搀扶着缓缓步入祭坛阶沿。
“国君,”手拿册本的叶永在一旁踌躇半天才上前,轻声劝道:“祀者名早已报于先祖上帝,临时更换,恐怕不妥。”
傅承胤侧眸睨他一眼,“寡人的心思,还轮不到旁人来揣测私决。”
叶永当即低下头,不敢再执一言。无他,傅承胤给人的压迫感实在太强,只是垂首不语,他的呼吸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凝滞顿涩。
“......臣不敢。”
而另一边的傅珩将将要把牙咬碎,他不甘地在典礼官尖锐声音中随众臣一同下跪叩拜,隔着花瓣纷扬,傅珩抬眸望向祭坛上那个锦衣华服的人,眸底暗色尽显。
这一切......原本就是属于自己的。
兴许是他的怨念太过强烈,让高台上正倒酒祭天的傅怀瑾微微一顿,偏头朝这处看来。
正巧撞见了他那四哥近乎扭曲贪婪的面容。
傅怀瑾手中动作不停,眉梢却是染上了星点笑意,他冲傅珩扬了扬眉,举起手中酒杯冲着四柱祭坛颔首一礼,继而一涌而尽。
“祀礼成。”
*
四柱祭坛后不远处则为血池祀台,专作战时征前祈福所用。现如今则由叶之舟率四列金甲骑兵持剑而来。
这血池中央插着一根通天立柱,柱身雕满了祥云金文。
晏温拨开身前拥挤的人堆,抬步上前想要看清其上的金文所述。但还未等他细细瞧去,手腕就被一人猛地拽住。
他回头,是纪安。
“南絮,”纪安错了一步走到他的身边,轻声道:“祭天礼已成,该回了。”
晏温不动,沉默不语。
而这个往日在朝中雷厉风行呼风唤雨的丞相大人,于此刻终究是摆出了一副乞求神色。避开人群,他看向晏温,低眉顺目地对其行了一礼,语气中满是哀求:“算臣求您,太子殿下。”
话音刚落,祀台两侧便突然出现几队玄衣侍卫,他们个个手持利刃,正押着不计其数的衣衫褴褛的少男少女行于血池之前。
此时,春雨忽止,日光逐渐掠过厚云洒在石柱金文上。
“神明在上,吾心虔诚;火祭燎献,恩佑长泽。”
晏温蓦然一颤,全身骤寒。
纪安顿觉不妙,“......南絮?”
侍卫将那些哭喊着的少年用麻绳死死绑在立柱前,双脚悬空在血池之上,四周堆满了杂乱不堪的稻草和破损的木柴。只要一把火,便可烧个透彻。
“救救我......救救我们......”
“不要......放开我......我求求你们......”
少年们凄厉的求饶声恍若重锤,一声声敲在晏温钝痛的心间。他的嘴唇发抖,上齿咬着下唇印出的血迹混到嘴中有浓重的铁锈味,“不是......”
晏温踉跄着后退。
他想逃。
面如死灰,晏温下意识抬眼去寻傅怀瑾,可环顾一周,未曾见到那抹熟悉身影。
他的四肢冰凉彻骨,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当初的大火中,窜起的半人高浓烟呛进肺里,愈来愈烈,直到他被熏得再挣不开眼,止不住的咳。
咳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傅怀瑾...带我离开...”晏温捂着发涨的心口低声道:“带我离开...好不好...”
他们都想我死。
傅怀瑾,可我不想死。
傅怀瑾,我还没有报仇,我不能死。
傅怀瑾,我不想死,可又没人想我活。
傅怀瑾,我不想死。
“好好,臣带殿下离开——”
纪安自从晏温意识涣散开始,就寸步不离的跟在他的身边,眼见着这人逐渐失了神智,也再不管说的什么,就只顺着他的话来。
谁知,晏温仰面看他一眼后,抬手便是一巴掌扇了过去,“你不是他,滚。”
“......”
纪安深吸一口气,见他仍执意要人,无法,只得俯身轻道:“太子殿下,七殿下还在与王君祭祀共谈,若此时强行将他唤来,怕是会断了以后七殿下登位的路。”
此话一出,果然管用。晏温顿时安静了,睁着眼盯了他半天,似是恢复了些神智,问:“纪安?”
纪安几欲喜极而泣,“臣在。”
晏温骤然回神,强撑着最后几分将沉沦的意识,望向血祀池中的少年,颤声道:“千万别让叶家将他们带走......”
话音刚落,晏温再攒不起一丝气力,在这漫天花雨和条绸中脱力坠了下去。
“南絮——”见此情形,纪安目眦欲裂,伸手便要去抓。可就在下一瞬,一道黑影飞速闪过,如离弦之箭铮然而发,再抬眼望去,却见那银色玉冠下近乎癫狂的双眸,内里夹杂着丝丝血线,濒临深渊。
傅怀瑾紧紧桎住昏软的人儿,将其嵌入怀中。
“小殿下,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