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行终于在申时到达了目的地,云夙雪觉察到车子的停滞,她也醒了,外面妇孺老少的热闹恭贺声,声声入耳。
不一会,一只修长的手掌将花轿帘子掀开,紧接着露出熟悉却陌生的清俊脸庞,只因半边金属面具,更显冰冷。
他一手抚帘,一手缓缓伸向了她。
作为一个“未婚夫”,他要在众目睽睽下扶她下轿,实则算不上什么新鲜事。
只是他做的,实在认真了些,他伸出的指掌平实宽阔,好似真的要握她终身。
于是她也伸出手来,主动交给了他,被他像模像样握在手心,虽然他的心是冷漠无情的,然而掌心却散发出一丝人情的体温。
握了会儿,他王莲的作用又开始显现出来,不过,这些微不足道的作用,对于已经身处金丹境界的她来说,没有实质作用,反而她觉得有些虚热,想挣开他。
她被握着牵下马车,额头前并非是盖头,而是细密垂落的珠帘,她擅于用手里的团扇,时时将面部的表情挡住,虽然如此,她凭余光,也将周遭的风景览尽。
金色夕阳下,一张张开心而希冀的面颊,印上了流光溢彩,云夙雪听到的,全是琅琅上口的祝福之语。
他们说,新娘子美若天仙,新娘和新郎真是天生一对,世造一双。
嬷嬷接过了他握她的手,小心牵着她的锦绣,在她耳边细声细语地提醒:“跨过火盆,子孙满堂!”
她实在想笑,她和他怎么可能。
但是她还是装模作样地,抬起了脚,跨了过去,这小小的动作,引起周边的尖叫和欢喜。
她和他一起进了内堂,里面红绸丰盛,金碧辉煌,人头攒动,更显嘈杂,已经盖过外面爆竹肆掠的响声。
她和他并肩而行,缓缓地沿着既定的路线走向高台,上面挂着一方天神圣君的威严画像。
他是仙界之主,可以藐视一切,但此时此刻,他做了微微垂首的模样,同她一起,拜了一拜。
只是她抬起头的时候,那神君的面容让她有些奇怪,好像是她曾经见过的人,但也就那一瞬间,她就再也没有细想,毕竟这世上有许多相似的人。
修仙者婚礼仪式和凡人有些不同,可以不拜高堂,也可以不拜天拜地,在拜了天神圣君之后,两人只要相互对拜,就视定永恒的夫妻。
这时,上官宴转过了身,他一身喜服,红如秋叶,云夙雪也被嬷嬷轻轻推了一把,她这才转过身,从团扇薄透的纱布里,对上了他的目光。
他垂眼而下,是在注视她,注视她绣着金色牡丹、花好月圆,遮住面孔的团扇,以及那背后不可捉摸的表情。
他神情依旧冰冷,好像不喜欢这样冗繁的形式,不过是什么让他要执着这样做呢?
他不喜欢她,拿她做鱼饵钓妖,他做足了为了苍生牺牲自我的样子,她在他眼里是什么,不过是他顺便拿来祭奠的棋子,一个卑微的蝼蚁。
终于她听见司仪字正腔圆的声调:“叶家儿男叶宣威,凌家妙女凌思思,二人佳偶天成,良缘永结……”
原来她的名字叫凌思思,而上官宴的名字叫叶宣威,他们这般劳神费力,都是为了别人做嫁衣。
当仙界出现吸干新娘的妖魔后,结婚的人家骤然减少,就算有,也极其低调,而上官宴如此大费周章,不难看出,这两家财力不菲,而且愿意配合上官宴演戏,真是煞费苦心。
如此思虑时,嬷嬷又推了她一把,意思是让她拜夫君。
她现在不是云夙雪,是凌思思,对方也不是上官宴,要她怎么拜都行,何况就算是真结婚,她也不在乎。
她像个听话的木偶一样低下上半身,做出躬拜的姿势,两人动作的频调莫名地一致。
她几乎和他一同起身,她的团扇还没有来得及提上来,他的凤眼,就正正好对上她面前沉甸而玲珑的珠帘,珠帘内隐约可见的一对清水似的美目。
她冷极了,没有一丝喜悦,甚至有些厌厌的情绪。在上官宴的眼里,她哪里像成亲,而是在敷衍他。
他有些不高兴,云夙雪分明就察觉出来,他的面色在半边面具下,有些晦暗,他有时候生气会表现出来。
可是他能拿她怎么样,顶多,演完戏后,她对他笑一笑,假意哄哄他,她只是坐马车累了。
在一阵哄闹声中,华丽和虚伪终于收场了,云夙雪被嬷嬷牵着走向洞房,她不知道这个环节该有多么多余,即便她答应和他同房,他也不一定愿意。
她坐在孤寂的房中,这里面荣华喜庆,全是精巧奢华的布置,嬷嬷和丫头也在房里替她收拾,各人脸上都是丰甜的笑容,也许,他们真将她当做凌思思了。
“夫人,这个盒子,在少爷入洞房前,您记得打开看看。”一个嬷嬷将一个书本大小的锦盒递到她的手里,眉眼里透着小心翼翼的神秘。
云夙雪伸手接过,不觉得沉。
这时嬷嬷才轻言细语说:“今晚,夫人要顺其自然,偶尔引导引导少爷,这样对您身子也是最好的。”
云夙雪没回话,嬷嬷这番话的意思,她也是明白的。
另一个丫头将一个针线簸箕放在床头,笑着叮嘱她:“夫人,等少爷上床时,您将簸箕放回桌上就行。”
云夙雪对这个习俗曾有听闻,针线簸箕里是些女红用物,针线剪刀什么的,至于其中的寓意,她倒是没有仔细了解过。
她们又给她送来一碗红枣羹,这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在几声“早生贵子”的祝福声中,她们终于歇停了,她吃了这碗羹,也不觉得饿了,只想静静待一会。
在她们询问完用膳和洗浴时间,慢慢离去后,小灵才进了来,她终于见到了想说话的人,但小灵说:“姐姐,刚才他们说,家里带来的丫头,要在外面候着,我就在外面,你有什么事,传一声。”
她想拉住小灵的手,但她却站在离她几人距离外,显得有几分生疏,也是,她现在凤冠霞帔、浓妆艳抹的,确实和平时不同,她于是笑了笑:“好,你去吃点东西吧。”
小灵走出洞房,眼底里却有些痛,其实这里的规矩也没有那么严格,她本就不想和容小小说话,她方才看到她那张脸,便觉得有几分难过。
她今日站在人群外,看着一对璧人并肩而行,却一遍遍幻想着,那要是她和容屿多好。
他们对拜时的深情在她眼底里仿佛锈蚀,她不敢看,眼睛红红的,便从热闹里离场了。
半天,她才走到洞房外,惆怅半天才进去问候了这位新娘,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她再次看到她那张脸,仿佛觉得,和她有些遥远。
云夙雪拧开锦盒的锁,打开了盒盖,里面是一本不厚不薄的书籍,她拿了起来,深蓝色书封,正反面都没有字,她其实隐隐约约猜出些什么,大概和房事有关。
于是直接对半打开,果然如她所料,只是让她意外的是,里面全是赤.裸的图画,还有文字标注。
上面通过图画描绘了某些房事的程序,甚至说有些精密,连某些隐秘之地都描绘得绘声绘色。
她看了几页,合上了堪称教条的春.宫图,眼底里全是清汤寡水。
也不知为何,她竟会打开看看,明明她该对这些没有丝毫兴趣的。
两个赤条的人像蛇尾绞在一起,真不知有什么意义,何况,今夜,他们之间也不会发生这其中的任何画面。
其实,她也许只是纯粹的好奇,事实证明,在看过之后,她的心底没有一丝波澜,她也明白,她对这方面确实没有什么兴趣。
*
内堂,宾客喧哗,觥筹交错,上官宴从座位上起身时,却被几个宾客粗鲁拦了下来。
这一切全被叶谂之看在眼里,他手心捏了捏。
叶宣威的父亲叶谂之是仙界宗门里一个颇有名望的长老,这次假戏真做,他自然全仰仗大宗主的意思,毕竟大宗主答应过他,要替他治儿子的病。
小儿叶宣威在十岁时突然犯病,至今仍然有些傻癫,一个二十多岁的大个儿成天咬着手指,淌着口水,实在不能见人,更别说成婚。
此刻,在另一间洞房,叶宣威和凌思思已经相遇了,他们才是实质的夫妻。
大宗主能够为小儿叶宣威在明面上撑足场面,他已经感激不尽。
十三年前,叶宣威突然犯病,当时的邻家女孩,也是凌逍的女儿凌思思,本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她也一同犯病,后来凌逍做官去了秋叶城,但两家的交情一直没变,而将两个孩儿撮合就成了一件不得不完成的难事。
二人是不是还喜欢对方,是不是愿意和对方结婚,他们都不知道,但是他们更不想让他们孤独终老。
此时,他看见大宗主被人拦住,他的心一下子慌了起来,这个世上,恐怕还没有人能拦住上官宴,他替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捏了把汗。
“我听说宣威贤侄前些年有些……如今玉面玲珑,实在令人宽慰,可是呢,贤侄不言不语,也不敬酒,这个实在说不过去吧。”
一个穿着富贵长袍的中年黑须大汉一手拦住上官宴一边高声说。
这人名叫岑鲁,是叶谂之年轻时交友不慎的朋友,他后来成名了就没有再交往,但是岑鲁却主动上门贺礼,他也不好拒绝。
这时,岑鲁身旁又有两三人围了上前说:“贤侄大婚,不如摘下面具,我们交心恰谈!”
他们粗鲁拦着上官宴,叶谂之担心出事,只得上前打圆场:“岑兄,小儿叶宣威向来孤寡沉默,难免失敬,叶某替他……”
“唉!贤弟,你才名不浅,贤侄怎会失敬,我只是想一睹贤侄真容,想与他喝上几杯。”
他又道:“今日是令郎大婚,你替他饮酒不合规矩?”
此时,邻座的喧哗也都静止,大家一齐朝那桌看去,岑鲁阔嘴张开显露森然的笑意,满脸趾高气扬,好像并非来道喜的。
但有些熟知叶家的人却知道,他是有意为之。
叶宣威是什么样,疯傻,呆痴,而且哪里有这般气宇轩昂,而凌思思,多少也有人打听出来,是个痴傻的少女,更没有今日见到的那般曼妙惊艳。
只是他们不愿挑明罢了。
叶谂之素来好面子,为了自己的虚荣,故意安排了这样一桩戏。
而他安排这样一桩戏,也是迫不得已,不然还能让两个痴儿在大堂跪拜?
但是岑鲁却不以为然,他从来不把叶谂之放在眼里,这些年,叶谂之自从成名后,就对他爱理不理,他自然要在酒席上拿叶谂之难堪。
眼看着岑鲁伸出手要去掀大宗主的面具,叶谂之心说不好,上官宴的脸上已经露出杀人的迹象。
他虽然想惩治岑鲁,但也绝不想在婚礼上出现什么血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