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夙雪起身,由小灵牵着她的手臂走出了闺阁。
门口,年过半百的凌大人怅然站立,泪光微闪,两手抬起时,做出一幅握又未握她手腕的姿态,语气郑重:“女儿,这次远嫁,阿爹极舍不得你,阿爹、阿爹就你这个女儿……”
凌大人说到这儿,发出一阵短短的哽咽,闭上眼睑,挥了挥袖,意思是走吧。
云夙雪一言不语,从凌大人的身旁走过,她的神情微显肃穆。
凌大人看起来也并非全是表演的痕迹,那眼光里流露的真情,她自然也是能看到的。
可惜了,她并非凌大人的女儿,就算强行给她这重身份,对她也没有什么吸引力,可能对上官宴有些心理上的用处吧。
到了现在,她多少了解了几分上官宴的想法,他大概觉得她真是南楚兮,是他师父最好的替身,他又不愿戳破她是容小小这层身份,因此他就设计了这样一个冗余的环节,让她成为凌大人的女儿,抬高她的身份,否则以容小小那样的身份怎么可能匹配上官宴。
她笑了笑,人已经出了府邸内院,她一抬头,外院迎面站着一人,一身大红喜服,圆领玉袍,织金马面,上锈金丝神兽,神兽跃然而起,增添了几分活力。
而他的面庞,戴着半边金色镂空花雕面具,质地精致,露出了一小边脸,一只眼藏在面具里,那光亮便藏在阴影下,看不清,另一只眼露在面具外,仍旧十分冰冷。
他的唇应是涂了些色彩,比起往日要红润一些,竟不觉那么冷意。令人惊讶的是,他本是一头银发,却变成了黑发,黑丝亮色如冰,用金冠束起,显出几分正经公子的模样。
换成别人,倒不会一眼认出他,可是云夙雪,却一眼就识得。
不过是错彩镂金的行尸走肉罢了!
她对他没半分兴趣。
对自己的命运也没有半分兴趣。
嫁给他和不嫁都未有区别!
五百年前,她死在冰海的那一刻,她已经没有对于自身命运的奢求,她心中所念,惟愿苍云的子民能过上好一些的生活,如若,仙界子民有更好的庇护也是好的。
她当然没有那么高的心境,她亦曾是高高在上的当权者,他们又有几个爱惜子民,她只不过比他们多了几分怜悯之心而已。
这一点点怜悯,所付出的代价,就是她的身死道消,万劫不复。
*
他一步一步走到她的身前,姿态翩然,站立时,一道清冷的目光便投向她的面容,定定看了会儿。
上官宴不曾想,她着这身喜服竟是如此清贵,刚才,她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心头竟怔了怔,他甚至有种奇怪的想法,她仿佛真的是她,这一切都是真实无比的。
他微微凝目,上下打探她。
袖衫娉婷,霞披绯红,上锈花蝶交相辉映的金线刺绣,她双袖交接,露出白皙娇嫩的玉手,手执金丝玉面团扇。
她的乌发上镶戴金雕镂空的花冠,细细的红绳与黑丝相连,冠前坠满细细的珍珠,隐隐约约遮挡她的脸庞。
眉宇间描摹的朱红花钿,增添了几分美艳。
暖阳绕着珍珠,在她脸上流淌着缤纷琉璃的光影,如流年,流淌了许久。
自然,这一身凤冠霞帔算不上极好的,甚至有赶工之嫌,不过别人的眼光也不会留意到。
*
“娘子!”
上官宴的声线一如既往冰冷,但吐出的两字,却让云夙雪的内心滞了下。
根本听不出他是喜是悲,她甚至记得几日前,他背对着她,冷冰地递给她一句话:“我要娶你,你做好准备。”他说罢就走出了门。
当时她觉得他疯了,可是又一想,他那么病态,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此刻,她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目光中透出的色彩甚至是冷漠的,但她的唇却弯起,如一弯冷月:“能嫁与夫君,是小女三生修来的福气!”
如是,那些繁荣缛节都简化了,上官宴托着她的腕袖,将她一步一步牵上了马车。
这一小段路走得清清淡淡。上官宴没有情绪,她也没有,只是肢体相接仍然有些热流在皮肤下流淌,但她知道,那只是王莲的作用。
在送她走上马车前室的时候,他竟用掌背轻轻托住她的腰肢,将她扶了一把。
她坐上马车,就没有再管外面的事情,这间马车里雕花漆金,只坐她一人,名义上就是送行的花轿。
小灵坐在后面随轿里,上官宴自然骑着高头大马在前方开路。
云夙雪偶尔会打开马车的红帘,看看外面的风景,透透气儿,偶尔她能望见上官宴的背影,他一身红服衣摆披于马后,如绽放的红花,虽是好看,她却只懒懒扫了一眼,就望向了更遥远的风景。
偶尔她能听到孩子们的惊呼,又是哪家新娘子出嫁了,那欢喜的热闹引得附近的人瞩目观看,他们形容新郎风姿多彩,形容新娘福气满满。
可这外面的热闹与她毫无相关,她静静地坐着,只等这迢递的道路走完,无聊的婚事结束。
半路,她瞑目睡了会,马车微微摇晃,又醒了,片刻,就听见外面“停骄”的声音。
整个世界仿佛清净了,接着就听野渡说:“大人,今日确实不知这路上有死囚押行,我让他们绕道。”
“囚车里的少年,所犯何罪?”
“属下去问问。”野渡回答。
不一会,野渡回来复命:“与八大族的人争执,失手杀人。”
“免罪!”
这是上官宴的旨意,清冷无比,又带着无可反驳的气息。
“是,大人。”野渡领命而去。
*
野渡对大宗主的这番命令早已见怪不怪。
守护他百年来,几乎无一例外,大宗主但凡遇见十五六岁的少年囚犯,总会先问一句缘由,无论那缘由有多不堪,他下一句必是免罪,在他的眼里,似乎,十五六岁的少年根本就不该获罪。
而他,曾也是一个少年囚犯,一百年前,他姐姐被凌.辱致残,他与人争执,失手杀人,犯了死罪,那次送去行刑时,被大宗主免罪。
大宗主后来收留了他,他也不负他望,成为他的护卫,虽然大宗主不需要保护。
在和大宗主共处后,他也渐渐在了解他,他记得大宗主曾经问他:“还想姐姐吗?”
这是大宗主最动情之处,他虽然冷漠无情,但他并非没有温暖。
野渡的姐姐在一次大瘟疫中不幸遇难,他怎么会说不想她。
*
外面的情景倒是让云夙雪产生了几分兴致,她掀开帘子,远处有七八辆囚车正在押行。
其中一辆囚车内,有个少年,大概十五六岁,一身白色囚衣早被染红,披头散发,正被人开囚枷,解链子。
她心中微思,不过是当权者惯用的伎俩,上官宴所做的一切,正应了苍秀曾对她说的话,他体恤弱小,以彰显博大的胸襟,实则那不过是虚伪外表下可怕的私心作祟。
那少年出了囚车,身体摇晃,匍匐在地,对这边磕了响头。
可能因刑罚导致口齿含糊,但也听得出意思,不过是:
“谢大人救命之恩!”
“我会替大人求福!”
少年离去,囚车停道,等喜车过去,她软绵的身子又落入微微颠簸中,而她的思绪却慢慢有些飘散。
那少年的模样让她想起一个人。
那是一年冬天,在寒彻入骨的狱台内,跪着二十多个濒临死绝的囚犯,屠刀在他们袒露的脖颈上蠢蠢欲动。
在一众死囚中,有一个十五六岁少年,名叫献玉。
处死囚犯,是云夙雪不愿过问的事情,只是这一次,她正好要去狱台审问一个犯人。
沿着石梯下去,就是空矿、寒冷的狱台,这里关押着各类死刑犯,气氛庄严,据说他们要么是杀人越货的狂徒,要么是误入歧途的怪物,总之没有一个善类。
对于云夙雪来说,这里是另一个地狱。
人做错了事必应受到惩罚,何况杀人夺命之事。在狱台,他们的灵魂会得到严酷的鞭笞。
狱台内的高墙,挂着一排排铜灯,从高处照下,光线微暗,落在云夙雪的面庞,她面无情绪,因这暗黄冷生的光而显得十分庄严。
狱台内的侍卫瞬即跪在两侧,浩浩荡荡一直跪到狱台的深处。深处看不清,黑漆漆的遥远。
但是整齐划一的敬畏声却在长长的狱台内回响:“尊上!”
在他们的行礼中,一身火红的锦衣走向狱台深处,裙袂红如赤霞,幽冷的狱台顿时燃烧了一团火般。
侍卫们凝神屏气,匍匐在地时只隐隐约约瞅见她移动的裙摆,和纹着金线的黑靴。
云夙雪口中说了声“免礼”,这时所有人才慢慢起身,他们低头目送她前行。
火红锦衣单薄,因此她披了一件红袄披风,披风边缘绣着金色的团案,飞翔的金燕驰骋云端,随着她行走如风,金燕便上下翻飞起来。
远处,传来一道呼喝,“暂停行刑,尊上要审刑犯周慎。”
狱台颇大,除了不见天日的牢狱,还有一座露天的行刑台,这里会不定时处决刑犯。
云夙雪临时要审的犯人,差点被砍了脑袋。她到达露台的时候,天上正降下毛毛细雨,这片露台就显得寒冷刺骨。
随从为她举了一把伞,好生侍奉在她身边,她一步一行,侍从亦步亦趋。
远远的露台中心,整整齐齐跪了一排囚犯,个个披头散发,血迹斑斑的白色囚衣就像白色幽灵般。
她走到露天中心,并没有望他们,只是垂下冰凉的眼睑,拢了拢袖子。
随从将一只暖壶递到她手心。云夙雪有些怕冷,所以随从会时刻带上暖壶。
“周慎招了吗?”她冷声问。
“尊上,这贱奴的狗嘴硬着呢,一拖再拖,早就该死了。毕竟证据都在那,就算他不招也抵赖不得。”狱台官走上前来,躬身回答。
“荒唐!这就是你们办事的本事!”
她的声音带着压迫,以至于狱台官有些颤颤巍巍。
“尊上,您这是!”背后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
云夙雪不用猜,是风行长老苍思风。苍思风是先尊上身边的人,嘴皮子向来阴阳怪气。轮辈分她应叫他一声师叔,不过云夙雪对他也没甚好感不好感。
他缓缓走到她的身侧,一身白青衣袍,上白下青,如青色水墨周身泼洒,腰带上绣着黑色的飞燕,黑发披于背,长脸瘦削。
他行礼说:“尊上,我刚刚来狱台审查,听说您也来了,您不必到这种地方来。这里又脏又冷,还有,这些卑贱之人,会污秽你的神心。”
“所以呢,长老以为,这些事我不该管吗?”
“不,在下绝没有此意,只是担心尊上玉体受寒。”
“周慎此事我要彻查!”
“尊上要查那就查!”苍思风挥袖,“来人,把周慎带回,找一个暖阁,请尊上严审。尊上请回吧,这里太冷,你又怕冷,我们换个地方。”
云夙雪眉眼如冰,从苍思风虚以委蛇的脸上移开,她转身欲要离去,一个少年的眼睛却蓦然映入她的眼帘。
那个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身体跪得笔直,在一众囚犯里,他跪得最直,像块坚韧的铁。
他囚衣破碎,血迹斑斑,而披头散发下,那张被牢狱折磨的铜黑脸颊露出一大半。
但他的眼睛和别人不同,别人都是低垂着,失神着,对她不敢直视,他却仰望着她,目不转睛,那眼里是冷水,清澈得似乎能容纳一切,但也是火山,灼出不可一世的戾气。
一个陷入泥泞又不甘心的狼崽。
云夙雪一眼看到这双眼,就留下了印象,那些奔赴死刑的囚犯要么绝望,要么胆怯,即便是十恶不赦的狂徒,在死前也会带着一丝不安。
偏偏他,面对死,不但没有任何不安,反而会朝她投来不惧的目光。
她这身红,像一点星星火光,投进他的眼眶,他冷如冰水的眸光里便渐渐染红了几分。
但终究,云夙雪毫无表情转过了身,朝露台外走去。
一步一步,火红的裙袂在寒冷的细雨中,化成一片朦胧的影子。
只剩下那少年,眼里的火光,渐渐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