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罪十五六岁的少年囚犯,上官宴不知道重复了多少回,他每次这样做,都会想,她为什么会放过十六岁的他。
他学她的行为,只是想感受到她当时的心境。
五百多年前,十六岁的他跪在狱台的露台上,他的名字还叫献玉,那时他已经绝望面对死亡。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活。
在狱台,没人可以活下来,甚至连灵魂都会被无情鞭挞,他已经做好了堕入轮回的准备。
可是当屠刀的寒意吹在脖颈时,他却产生了害怕,这样死去,他似乎还有些舍不得,他似乎还有什么事没有做完。
人死后真的就什么也没有吗。
不过,该杀的人也杀了,他又觉得知足了,毕竟人活一辈子做了该做的事就够了。
他的世界原本就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自从姐姐去世后,他就觉得他的一生该结束了。
他的世界除了灰黑,再没有别的颜色。
然而那天,他却看到了不一样的颜色,他睁大眼,想看得更清一些。
她从远方缓步向这边走来,这片世界本是灰的,只有她一身火红,就像家门前的石榴,燃了一树。
又像姐姐最舍不得插上黑色发髻的那枚红色发簪。
他望着她,心底里就像生出一枚火种,扎得深深的,在心脏的土壤里生根发芽。
她眉目如画,又带着凛然众生的气度,仅是抿着红唇,递给别人一道冰冷的眼神,也叫他感觉,那是她独特的印记。
她负手而立,用决然的口吻质问别人,而质问的内容竟只是为一个死囚的生死。
那一刻,悲悯和孤冷同时在她眉宇生出,令人不敢直视,仿佛她是众生之主。
他从未见过这般惊艳的女子,以前在贫民窟,他见到的女子都是面黄肌瘦,每日为了生计劳累奔波。
他也有幸见到一些贵女,她们皆是面敷浓脂,铅华过度,失去本色,根本不知道原本长什么模样,真是丑极了。
而她,竟美得叫人心惊肉跳!
让他浑身的毛孔都在战栗!
在死前,能再目睹她一眼真容,真是十分知足了。
何况,她是至高无上的尊上,每一寸目光,每一寸呼吸,都带着令人仰视的重量。
红袄之下,是一身火红的锦裙,领口、袖口和裙摆,绣了金丝玉线的飞燕。
黑发如雪,两鬓镶嵌累丝金凤,凤首向内,正中正凤,凤首朝前,三凤相对,神姿翩然。
和她矜贵的气度不同,她的脸却冷漠如水,如这狱台里的寒风细雨,丝丝绵绵,又冷又绝。
他以为他不敢直视她,其实,他想一想自己的处境,马上就断头而死,便望着她又如何呢。
但她竟也瞥过了目光,朝他扫来,那目光的清冷令他一时有些微凉,又有些惊讶。
他想笑一笑,迎接她的俯视,但是连日的酷刑却叫他连嘴角都僵住了。
他又想低下头颅,躲藏他的卑微,但是脖子就像一块朽木,固执不动。
她终究,还是冷漠无情地离去,愈行愈远走向露台外,慢慢变成一道孤红的绝影。
上官宴只觉心底里刚刚生出的花朵顿时就枯萎了,一片片脱落,在心底化成死灰。
*
云夙雪踏上离开狱台的石梯时,突然停住了脚步,狱台官迎上来问:“尊上还有什么吩咐吗?”
“那个孩子叫什么?”
“尊上是说那个少年?”狱台官不敢置信地问。他不相信高高在上的尊上会问一个贱奴的姓名。
在这班囚犯里,只有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他年纪最小,可是犯的事却并不小,因此说他是个孩子并不准确。狱台官一边思虑,一边跟上她的步伐。
云夙雪拾阶而上,狱台官回答:“他叫献玉。”
“多大?”
“十六。”
渐渐地走出狱台。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明亮如许。
“所犯何罪?详细说来。”
狱台官想了想说:“不过是一个贱奴的死而已。尊上何必在意。”
但下一秒,他就见她停住步子,用冷漠的目光觑他。
狱台官忙说:“其实也没什么。据说他父亲赌钱欠了债,就把他姐姐卖了。他姐姐听从父亲的安排,说是送一袋粟去一位长老府邸。她可能没有想到她其实是被卖掉了。”
“那天晚上,府上的嫡公子带了几个朋友,就把她那个了。她死得虽是凄惨,可不也污秽了这些贵公子的身体。贱奴的命总归也是不值钱的。”
他猛然就瞧见尊上冷冷瞪了他一眼,他心下一怔,害怕说错了话,连忙低下头。
她没说话,但站立不动,如山峰朝他压来,他又说:“后来,这个贱奴花了月余的时间伏身在府里,一天夜里,等到了那班公子聚会喝醉了,他将他们全都杀了,杀红了眼,没人少于五十刀,这些金贵之躯都被他剁得稀烂。也殃及了一些府里人。”
“他们可是镶金戴玉的贵公子,他一个贱奴一夜之间杀了十几人,真是可恶至极。”
云夙雪依旧没有说话,狱台官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半天,她才动了动裙袂,朝前走去时,递来一句冷声如冰的话:“把他送到我的殿里。”
狱台官愣了愣,缓缓行礼:“这就送去,恭送尊上。”
他低着头待她走远,才直身往回走,在狱台门口,苍思风站在那,嘴角衔着奇怪的笑。
他忙行礼:“风行长老,您还有吩咐吗?”
苍思风翻了一个白眼,不是对他白的,好像别有深意般,对他说:“记得洗干净了送过去!”
“哦!”他这声“哦”是本能发出,带着微愕。实际上,他听出了苍思风话里的几分意思。
虽说是不值钱的贱奴,但那个献玉却是无可挑剔的好皮囊,十六岁自然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而他生得极美,如果再不行刑,恐怕在狱台里,也会被其他人惦记。
“明白明白,多谢风行长老提醒。”他低头致谢,然而眼上却浮现别样的笑,他渐渐,竟幻想出尊上享用献玉的画面。
这贱奴真是福气!要知道,这世上垂涎尊上美色的可不知道有多少。
*
两根粗壮铁链将献玉的两只手腕链住,绑在水池的两边,他站成一个大字,这池子不大,可他跳也跳不出,挣也挣不开。
两个身着皮服的人,凶神恶煞,好比屠夫,将他身上破烂的衣服撕去,直到他赤身裸.体。
两人用长柄的木瓢,一瓢一瓢打起热水泼他,从头顶泼下,从背脊冲洒,从胸膛泼洒,又用长柄的禾刷,将他全身洗刷。
献玉缓缓闭上眼睛,刚入池时的焦躁,渐渐地,消散殆尽,他竟安然享受起这热水的清洗,他都不记得,他在狱台,多久没有沐浴过。
最后,他被穿上一身干净的白衣,双手被细铁链绑在身后,由两个护卫押着穿过一道道雕梁画栋、绵延不绝的走廊。
半天,在一间巨大的殿门前停下,献玉的疑惑越来越重,他本应该被砍掉头颅,变成无人在意的两段躯壳,可眼前这一切,令他十分不解。
殿门开了一边,一位身高手长的女修士出现在门前,她严厉说:“尊上有令,带献玉入殿。”
两个护卫行礼后退,女修士命令说:“献玉,随我来。”
而这一刻,献玉的身体仿佛从上而下的战栗,他分明听到那个名字,“尊上”,是尊上要见他!
“你可听见!”女修士瞪了他一眼。
“呃!”献玉恍然回过神来。
随着她的步伐走入,他收拾着自己的不安,将尊上居住的地方从左到右扫视,这宫殿高大壮观,富丽堂皇,无论柱子、墙壁还是窗牗都布满神奇的图案,雍容的色彩,是他从未见过的气派景象。
他生活了十六年,也只是在今天,才第一次目睹他认知以外的情景。
被头顶的流光溢彩吸引,他仰起头,朝那宫殿的穹顶望去,圆形的屋顶呈现着一幅巨大的百鸟朝凤图,那是无数五光十色的羽毛交相辉映的画面,它们拥凑着中心火红的巨凤。
凤向他睨来,带着威严射杀的气焰,令献玉背脊一凉。
他急忙收敛眼神,跟上前面女修士的步子。
待走到一片雾霭朦胧的仙境时,他的脚步顿了顿,他的思绪里突然产生一丝确切的想法。
在这个世界,这个城,那些高高在上的贵公子,从来不把他们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人放在眼里。
他们被称之为“贱奴”,命如草芥。
一些长得美的“贱奴”如被贵公子看中,便是被玩死了也无人在意。
当然也包括那些玩弄“贱奴”的贵女,她们喜欢漂亮的“贱奴”,便是玩过了,也不会放过他们,毕竟她们不会让这些卑贱的玩意真正僭越她们。
此时此刻,献玉的想法越来越强烈。
他们都说,他有一张好看的皮囊,只是他从不在意,因为曾经,他想过,如果有一天有人要践踏他,他就会亲手毁了自己的脸。
可是如今,当他走入这片氤氲,这片仿若隔世的地方,他竟然产生一阵奇异的想法。
他该好好爱惜他的脸。即便她要他,他也心甘情愿,哪怕她要了他以后,将他剁成肉泥,他也心甘情愿。
想到此,他胸膛里那块肉竟跳得厉害了起来,尊上,你想要的,我会好好奉上,我一定不会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