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骨里那根利刺又痛了痛。
我咬紧牙关,一跃起身,指着落仓喊起来,“骂的是你!”
落仓疑惑道:“嗯?今天那女人为我入过地狱?”
我冷哼一声,“看来是真忘了。”
他凝神回忆片刻,“那时候我恐怕已神志癫狂,沦为恶鬼,并没有记忆。”
“也是。”他这么说倒惹我心疼,于是立马泄了气,重又坐回去,“你本也没做错什么,我怪你做什么。只是,末月今后要沦为仙界的笑话了。”
“我记不记得她,关旁人什么事?有甚可笑?”
落仓满脸不屑。
“你在这件事上恐怕永远都不可能开窍。”
“呵,这件事值得我花神思去开窍?我见你为个男人把自己困在这破败院落,便知情爱这件事不详,乃是大凶,我避之不及。就好像,我也不理解落子的娘为何就活不下去了。我修罗道中只有杀与被杀,只有又痴又愚的人才会...”
“落仓!你答应过我不再提!”我喝断他的话。
他像是被激怒,猛地提高声音,“好啊,我不提,那你告诉我你为何要入阁履职?你是心甘情愿为仙界卖力,还是为他六道神卖命!”
我一时语塞,目眦欲裂地瞪着他,沉默不语。
“便是我不提,难道你就不会想起了么!提都不敢让我提,可见病入膏肓,半点长进也没有!”他咬牙切齿,恶言以对。
“你偏要把我逼得和你一样断情绝爱,过成个饮血啖肉人人畏怕的凶煞修罗,才满意么!?”
“满意!至少这样你能给我好好活着!你看那高阁万丈,摔下去定是粉身碎骨!”他把落子放在床榻中央,抬起独臂,“我还剩一只胳膊,还有两条腿,只要能换你一命,可以通通给你!可是还能么?还能么?你当凤凰真是不死之身?”
说罢,狠狠甩下手臂,袍袖惊风,发出金石撞击般的坚冷声响。
“你究竟要我如何?”
“我要你从那高阁里滚出来!再不要与天神有任何瓜葛!”
入阁时,我料到落仓恐怕不悦,以为多费点口舌总能把他哄熨帖,但无论如何没有预见到他会如此怒不可遏,甚至不惜疯狂捅搅我的痛处,毫不顾忌我能不能承受得住。
“落仓你这个没有心肝的怪物!我绝不想变得和你一样!也不可能听你的话!”我喘着粗气,捏紧拳头,从齿缝里狠狠蹦出这句话。
“不错,你怎么可能听我的?你只会听落允的话,他才是你兄长!我算个什么东西?”
听他满口浑话,最后还提起兄长,我脑袋里残存的自持终于绷断,一把掀开宽袖,露出腕上的伤送到落仓鼻子底下,“你今天非要把我遍身的伤都挑破一遍,好啊,来啊!胸口还有一道,你要不要也补上一刀!”
落仓狠命盯紧我的腕子,眼底血丝遍布,狰狞可怖,却终于闭上了嘴。
僵持良久,我们谁都没再开口,只闻彼此混乱的鼻息,粗重,狂躁。
落子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落仓,不哭不闹。
“落仓,你不要在这里撒野,会吓到落子。走吧,回你的修罗道作威作福去。我这里不需要你管。”
“好。你我都是孤种,过不了与人相伴的日子,就该各过各的!这兄妹不做也罢!”
说罢,发狠推门而去,震得门板吱呀作响,几乎要散架。
我气得胸口发胀,头脑昏沉,待他一走立马躺上床,缓了大半日才能平复气息。
落子在身旁早咬着手指沉沉睡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与落仓常有争吵,落子已见怪不怪。可从前多是拌嘴,真正大动干戈今日算是头一遭。我不明白他为何要揭我伤疤,还把话说绝,但我感受得到他方才似是心伤多过气愤。
午时,我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回到席间。
末月已抬起头来,只是坐在椅子里发愣,目光呆滞像失了心魂,隔不了多久眼里又会落下一串泪。
我对落仓还没有消气,恰好又见末月的凄惶模样,忍不住咬牙骂道:“落仓真不是个东西。”
文茂立时呵止,“这样的糊涂话你也敢说!阿修罗王的名讳你也敢叫!”一面说一面谨慎地打量四周,观察可有没有人听见,“末月这事...哎,这事还得是你情我愿才有善果,强求不得,旁人置喙更是多余。大家也不用劝。”
见无人在意,才松了口气,续道:“我看末月也不必熬到明日,女君不会怪罪。午宴后风舞或者碧烟,你们送她回家。”略一思量,改口道:“碧烟你不必去,只怕去了又要说多少给自己给我们惹麻烦的话。风舞你去。”
本以为这场月照寒石的风波过去,接下来便无波无澜,却不想真正的惊涛骇浪还在后头。
第三日。
最后一场夜宴。
金乌西沉,烧得通红,满园宫灯早熠熠点亮,蛰伏在余晖中,只等夜笼月升时,再崭露头角。
因为是最后一宴,曲终人散前,尽欢尽情的兴致正是最浓时,所以竟比第一日更热闹隆重。细究这样的热闹,其实外热内冷,总有一种今夜月满而来日盈缺不可期的悲戚之感。
除此之外,一位贵客的到来使得夜宴的隆重更加必要。
这位贵客便是未来仙君,身为神使,代替二位尊神与女君道贺庆祝。
这事从前没有过先例,今年天神难得放低姿态示好,仙界受宠若惊之余,也因为天神的临时起意而手忙脚乱。
今晨阁中收到未来仙君的消息,已足不沾地忙了一日,连末月也不得不肿着一双核桃似的眼忙前忙后。就连迎接神使入席的礼节、神使的座次这等旁枝末节之事也愁得文茂团团转。
直至这个时辰才勉强准备停当,七人一齐恭恭敬敬地候在宫门外,等未来仙君大驾光临。
女君依旧在殿中相迎。
上首为二位天神留的主位是动不得,阿修罗王虽已离席但也断没有把位置让给神使的理,无奈只得另开一席,未来坐上首,女君与赫通一左一右。我们七人也由此从庭院搬进殿里,在下首作陪。
酉时刚过,未来仙君脚蹬祥云从天而降,随我们穿过道道宫门,进入庭院,众仙早立身迎候。
未来病恹恹的面容今日难道有些血色,笑眯眯地与众仙家点头。
因为口不能言,一入主殿未来仙君便将解语镜悬于半空,同女君热情寒暄。
片刻后在众人簇拥下入席,席间宾主尽欢,一派祥和。
殿外亦是热闹非凡,众仙因为明日便能回家大睡几日,是以不再在饮乐上拘束自己,宴席过半时已醉倒一大片。
“这像什么话。”女君口中责备,面上却笑容盈盈。
未来仙君滴酒不沾,旁人心道他是要端神使的架子,阁中仙官却不约而同地想起“近神如堕地狱”的谶语,背生恶寒,一时竟共情了未来仙君的苦衷。
神使不喝酒,桌上便无人敢破他的例,一个个熬着清醒看四下众仙醉得酣畅淋漓,欣羡不已。
正此时,庭院里摇摇晃晃地走出一人,手里还捏着杯酒,没走两步便洒了个干净。
那人跌跌撞撞地来到殿门外,噗通跪下,将手中空盏在面前砸碎,以额触地,磕了三个响头,满地碎玉割得他额头鲜血直流,模样阴森可怖。
不等女君施令,隐于树影的仙兵倾巢而出,一把架起地上撒酒疯的仙君往外拖。
晚风吹起他浑身酒气,令人作呕。
盛宴绵延三日,酒品下乘的仙君屡见不鲜,是以无人把眼下一幕当回事。
直到那醉仙高喊道:“赫通你这个道貌岸然的禽兽,虎毒尚不食子,你简直...简直禽兽不如,该永堕畜生道,不对,地狱道!赫通,你合该下地狱!”
说话间,人已被拖到第一道月门下。
赫通放声大笑,“痛恨老朽咒骂老朽的人还少么?多他一个不多。女君无须替老朽介怀,拖走便是,严惩大可不必。”
女君不曾接话,笑容陡然敛尽,目中分明有寒光闪烁。
赫通心中一凛,心知不详。
却不料这厢未来听出话外之音,苦于不能出声制止,只得闪身到那醉仙身侧,一手按住仙兵,镜中对女君言道:“这话不对。女君可允我多问两句?”
这时女君也踱出殿外,朝月门走来。
“我听这话也蹊跷。神使但问无妨。若只是酒醉闹事,便全当消食取乐,看了场猴戏。”
我随同僚紧跟女君身后,抱臂冷观。
未来只问了一句,“阁下如何称呼?”
醉仙便就着这简单一问,把话吐了个干净彻底。
仙君出身狐族,自称与云华女仙曾私定终生,后因云华与天神的婚约而被迫分离。这些醉话倒也罢了,风月旧事而已,入耳也不必经心。
但赫通因为心中预感到大事不妙,一时没有稳住,厉声驳倒:“当年明明是你薄情寡义,抛弃云华!云华如今身陨魂归,你还有脸面如此污她清白!”
赫通的话反而坐实了醉仙为云华旧爱的身份。
其后所言于是亦变得有几分可信。
而他接下来的话,若淬了毒的箭矢,恶毒,尖锐,直穿赫通心口。
“其实天神与云华空有夫妻之名,从没有过情义。天神心里早有旁人,云华也一直不能忘记我。当年云华背叛天神,这事天神看在夫妻名份上并不打算追究,可赫通,赫通这畜生,生怕因为云华的事开罪于天神,因而多年来一直将云华囚于一座高塔内,缺衣少食,不见天日!此事苍岭族知情者众多,我的话要印证倒容易!”
他情绪激奋,一扫初时醉态。
“赫通心思狠毒,认为留下云华终究是个祸患,于是设计,害死了一直视他为生父般孝敬恭顺的养女!还嫁祸于族中后生,又枉送一条无辜性命!累累罪行,令人发指!”
女君回身,看向赫通,威严庄肃令人不敢直视,“爱卿,这话连我听着都觉得荒谬,决计不可能相信。你立于族长之位,爱族人如爱亲子,更何况云华养在你膝下多年,没有生恩也有养育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