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通听女君如是说,心中稍定,冷静下来,微微一笑,“女君何苦替我较这个真。任流言如何说,君心臣心彼此有知,哪是宵小鼠辈离间得了的。”
女君应和点头,“不错,孤知你心。依我看,这个造次小仙丢给银殿处置,这事就算结了。走,爱卿,我们回殿去。”
说着便要携赫通往回走。
赫通却已是面色煞白,冷汗直流。
“女君不必为臣兴师动众,这小仙满嘴酒话,哪里值得入银殿大牢。要我说,随便杖罚几下,小惩大诫,也就罢了。”
“爱卿说这样的话,便是不够体孤的心。你于孤、于整个仙界而言,是何等分量。污蔑你清白之人,就等同于污蔑孤啊,这等犯上作乱之徒,非得银殿来收拾不可。”
银怯上前领命,亲自押罪仙入大牢。
杀云华是银怯与赫通合谋而为,事已至此,赫通的心彻底凉了,再不存任何侥幸,这场猴戏是君王给臣子布下的死局,而当日与他肝胆相照的银殿掌事,从头到尾都不是个同道中人。
女君若真想让事情就此了解,这罪仙就应当交由赫通亲自发落。
银殿哪里是片了事的净土,又怎么可能是还人清白的善地。
赫通眼睁睁看着狐族仙君被架出宫门,心知自己离此路也不远了,一时眼底浑浊,老泪纵横,俯身对女君深深一揖,颤声道:“女君恩重,臣,愧不敢当!”
未来仙君退至一旁,朝那道已走向末路的背影看去。
奏乐声起,剪烛添酒,夜宴直至初晓方才散场。
万花荼蘼,疲态尽显。宫道上,收拾残局的仙侍往来不息,脚步轻怠,不似三天前那般擂鼓似的忙乱。
女君回宫,沐浴更衣略作修整,又上朝理政。
苍岭族赫通仙君告了假,称三日来心情激动感慨,难以平复,以至于损伤于内,回家后心口绞痛、头脑昏涨。
女君听罢失笑,与群臣调侃道:“老东西躲懒。”又转而向银怯嘱咐,“你与赫通是忘年交,连孤都听说你们很要好。赫通那边你替孤多关切关切。”
银怯微笑领命。
水道之下,面目可憎的凶兽龇牙咧嘴,满口流涎,腥臭难闻,身后那间关押仙界要犯的密牢中,关着在盛宴上醉酒生事的狐族仙君。
此时此刻,刑架前立有一人,面容枯槁,身材瘦削,童颜而鹤发,正是神使未来仙君。
未来仙君手里已捏了一道夺命的法术,即将击中挂在刑架上不省人事的罪仙。
忽而一道声音从门边传来,“神使可想清楚了?”
未来吓了一跳,手里法术瞬时湮灭,惊讶地回头看过去,门边女子不知何时进入的牢房,缘何悄无声息,连镇守此间的凶兽也没发出半点异响。
一月一次的会面令他对女子那身水绿色官服再熟悉不过,只是牢室昏暗,尚不辨来人面目,不知究竟是高阁里的哪一位女官。
“阁中仙官碧烟,问神使安。”
未来蹙了蹙眉,解语镜腾空,言道:“谁派你来的?”不及对方回应,又紧接一语,“你拦不住我杀他。”
我朝他施礼,
“我得拦您啊。您杀他无非是为了天神要救赫通、救苍岭族。但您用的这扬汤止沸的法子,切不重要害的。您把人杀死在这不见天日的密牢里,外头什么风声也没有,银殿一样可以从死人嘴里问出他们想要听的话,赫通仍旧活不了。”
未来一怔,片刻后镜中道:“我自有法子把死人带出地牢,让所有人都知道罪仙已没命说话,银殿岂敢无中生有!”
我摇摇头,“哪怕您杀他后曝尸于天宫门前亦无济于事,众仙不消银殿引导,自然要猜测是赫通杀人封口,苍岭族的罪反而坐实了。”
未来仙君沉吟半日,听进了我的话去,眼神我身上反复打量一阵,问道:“这话是你自己想对我说的,还是有人吩咐你来说的?”
他的眼睛因为积年神虚身弱而浮肿,目光似有阴翳遮蔽,已无法咄咄逼人。
“您就当是我自己想说的吧。神使,这人杀不得,不但杀不得,还得救。救到苍岭族赫通手中。后路如何,全看赫通手腕。您帮他至此足矣。”
未来却问:“你是谁的人?”
我恭顺答道:“阁中仙官,既是仙界的人,也是天神的人。”
他露出讥讽笑意,冷哼一声。
镜中语:“双向细作不得好死。云华女仙为鉴。”
“那也是神使为天神解眼前危局在先,我不得好死在后。”
门外凶兽猛地仰天尖啸,凄厉不绝,声似无数厉鬼哭嚎,又似疯笑,密牢中烛火大乱,满室忽明忽暗,阴诡可怖。
良久,凶兽安静下来。
未来心里发急,趋前几步,逼至我面前,“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解语镜不照世间相,哪怕四下污浊阴暗,镜面依旧澄澈似寒潭。
字迹方灭,一言又显,“我不知你究竟是何居心,但有一句忠告送你,神意即天意,叛神乃逆天之举。”
半生逆天而活,血肉之躯与魂魄都残损不堪后,未来仙君终悟此理。这句忠告倒的确是肺腑之言。
“多谢神使提点。我省得。”
他点点头,探出瘦若枯骨的手,漫漫一挥,刑架上的镣铐剧烈颤动,却没有解开。
门外凶兽闻声,立时发狂,反身往牢门上冲撞过来。
未来自有法器应对,只是他困于大漠数万载,从不曾与人动手,这等可做武器的镜子深埋于底,变化出来颇要费一番功夫。
好不容易探到,只听哐当一声,那镜子横空出世时还带出另外一面镶嵌宝石手柄的精巧镜子,正好落于我脚边,一摔之下,镜面上横切出几道裂纹。
一瞬间,不过掌心大小的镜子投出万丈金光,腐臭地牢、脏污罪仙、丑陋凶兽通通隐没于神光里,有如置身万神殿,圣泽辉映,不可逼视。
未来仙君认得那是哪一面镜子。
他愕然瞪眼,强迎金光,忍住眼眶的刺痛垂眼看去,那残缺的镜面中,分明照出金色凤凰振翅扬尾,傲空盘旋。
凝视强光过久,眼底如有针扎,他不能自已地流下两行热泪,不觉双膝酸软,跌坐在地牢潮冷的石板上。
一只手伸过来,替他覆住镜面,翻转过来,镜柄上松脱的宝石滚落一旁,没入地牢污水里。
“哦,是这面镜子啊。”我轻轻叹道,语声难得地温柔。
第一回看见释天真身,第一回认出兄长是为天神,就是在这面镜中。
未来仙君眼睁睁看着 金光从眼前不堪的实像上脱落,凶兽,罪仙,牢房,真真切切,方才所见仿佛一场与神祇有关的漫长噩梦。
面前这个蹲身替他覆镜的女仙官究竟是虚是实?
他顺着我的手,一点点看上来,直至与我相视,又有如雷劈般猝然垂下目光,口中喃喃道:“不可能...绝不可能...有神祇归位,我不可能没有先见...不可能...”
如此反复呢喃,但因为发不出声,只见嘴唇翕合,好似魔怔,初见疯像。
“神使说什么?”我立起身,指了指解语镜。
“至少有一件事我没有预见错...她果然是要成神的...她终于还是飞升了...我没错,我没错,我没错...我是未来仙君...我能预见未来...我能勘破天机...”
嘴唇的翕合渐渐衰退成无章法的颤抖。
他魔怔半晌,猛地爬过来,跪伏在我面前。
解语镜中良久不见着墨。
此时,门外凶兽亦渐渐从磅礴金光里缓过神来,重新击撞牢门。
我略一弹指,它立时平静下来,蜷曲四肢趴卧在门口。
未来朝它看去,瞳眸震颤不已,又仰面看我,对视一瞬复又五体投地。
“仙君从前面对天神,可不是这副不争气的样子。”
他背脊耸动,不敢应答。
“起来说话。”
他仍是不动。
“你若心里真的相信神意即天意,就不必怕我。”
未来不禁缩起一只手,下意识掐捏紧自己的喉咙,身子伏得更低,五官压得扭曲变形。
“当年我烧你喉舌时尚不见你如此恐惧...”我顿住声,蓦地领悟到令他对天神敬畏到这个极端地步的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不禁失笑,“六道神这些年是不是愈发不好相与?”
这一问未来仙君哪里敢回。
我自说自话,“难怪你会说出近神如堕地狱那样的话。你总说我和他很像,起初我只是抗拒,后来也不知是被你说服,还是自己真的感受到,我的确越来越像他。”
未来胸口一窒,更不敢言。
“然而,我与他神位不同,各司其职,行事做派不可能再一样。他眼高,心坚,手狠,正适合统管六道。”谈及释天,我不觉唇角含笑。
未来仙君终于敢仰起头,仿佛终于肯相信眼前这个面目陌生身居神位的女人就是夺去自己喉舌的故人。
解语镜中问:“敢问天神,如今立何方位,司掌天地哪一方事?”
我按下唇角,“我么,总归不是什么善神。”
未来摇摇头。
“神性中残存的人性被视作恶。世间神祇,何分善恶?”
我惊讶于他如今眼界之深,赞许道:“未来仙君当真是开了悟,若是能再早几年想通,也不必多吃这么多苦。”
他渐渐胆子大起来,话头一转,竟在镜中言道:“您既然没有死,何故隐藏身份躲在仙界,回避六道神而不见?六道神他…”
他很想你。未来干咽一口,不敢道尽。
我呻然反问:“你道为何?”
未来一怔,悚然色变。
“小仙绝不敢再犯诛心恶罪!”
“好了好了,没闲工夫听你请罪。凶兽方才发蛮撞门,恐怕引狱卒警觉,我这就送你们出去。你把这个人活着交到赫通手里,让他朝东方叩首,谢杀神的恩。事情办不好再回来请罪不迟。”
未来领命欲去。
我又叫住了他,“我有两件事不解。”
他跪回原地,“您问。”
“远水落氏一族,双生遗孤,落玉,还活着么?”
镜中立现两字,“亡故。”
“哦。那么,如今天神究竟有几位?”
“万神殿中唯有六道神与杀神,其余神位皆尽空悬。”
“是了。”我挥挥手,“多谢仙君替我解惑。”
我俯身拾起地上的镜子,托平掌心,捏促神火,不过是一簇小小火苗,却有如晌午天光,照亮污秽石板缝隙间每一道干涸血渍。
破空镜在火光里化作无物。从此,神不欲见,众生难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