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邀未至的除去修罗王,还有二位天神。众仙瞪圆了眼细细辨认。
而我和末月早就一眼认出了落仓。
直到他跨入最后一道月门,众仙才悉数看清来人。有认得的,有过交情的,或只是听说过而从未有一面之缘的,此时皆被那狠戾气势震得心头不安。
落仓披散乌丝,身着一件绀紫色长袍,衣襟微敞,布满伤疤的坚实胸膛随步伐起落而若隐若现,空荡的袖管哪怕无风亦翻飞不止。
他上无簪缨,下不趿履,赤足踏碎白玉道上潋滟灯光。步子跨得虽宽,却并不快,狂妄而懒散地朝主殿走去。
四周万花盛放似锦,落仓身影犹如一把利刃,利落地割开这副锦绣画卷。
众仙起身相迎,但一时都拿不定对修罗道的阿修罗王该施以何礼,毕竟没有过先例,是以个个木讷呆立,静候女君示意。
末月见到日思夜想的人,反而不敢直面,埋头咬唇,双手在胸前反复扭拧。
女君起身相迎,但走到殿门前适时停住,没有往门槛外迈。
“修罗王真真是稀客。快请上座。”
女君亲切地同赫通引见落仓,拉着二人左右落座,最亲近的位置,分别坐着令她寝食难安的心头之患。
阿修罗王是为半神,其势不可小觑,何况落仓还身赋凤凰神力。
不过对这位出身仙族的阿修罗王,女君只需时刻提防便足够,阿修罗道与仙界从来井水不犯河水,不会有你死我活的局面出现,只要这位年轻而狂傲的阿修罗王不会将手伸得太长。
真正逼她不得不出手的...
赫通正与落仓敬酒,女君笑道:“有苍岭与落氏,仙界才可高悬于天,长盛不坠。如今又有天神与阿修罗王出身两族,我这个君位倒显得虚浮,没有底气,只能与有荣焉罢了。”
赫通提到一半的酒杯握在手中,空悬一瞬,这才仰面喝干,同女君笑道:“君王自谦过甚,可是在打臣子们的脸啊。”
女君笑而不语,吩咐仙侍再盛汤一碗,推到落仓面前。
落仓饮下手里一杯,立时吩咐斟满,回敬赫通,口中的话却是对女君说,“这些时日有劳您了。”
赫通以为阿修罗王体恤为君者劳心劳力,并没有多心,加之酒也不知喝了多少壶,早不甚清明。
女君眼风看似不经意地朝我这头递来,“我能做的只能是表面功夫,内里沉疴旧患、未来何去何从,还得阿修罗王多尽心。”
落仓并没有也看过来。
“我尽的心都被狗吃了吧,没有用。到头来,还不是肆意妄为,执迷不悟。”
女君话锋一转,“修罗道确实难治。”
落仓自知言多必失,便随着她的话接下去,论起为君者的心经。
殿外庭院仙乐奏响,众仙自知不配过问殿中事体,知趣地自顾自饮乐。唯有末月,不理殿中事,心系殿中人。
风舞看不下去,一把拽起她胳膊,“你满怀心事憋在胸中不堵得慌么?走,入殿去,同他说清楚!他是阿修罗王又如何?又不是西方佛祖,只要没有断绝七情六欲,岂有心若磐石的道理?走!我陪你去!”
一晚上只见风舞提起酒杯往唇上沾一沾就算了事,这会子却满身酒意,发起酒疯来。
末月早六神无主,被风舞一激,当真要往殿里去。
我一把按下末月肩头,冷觑风舞一眼,“数千年求而不得,难道是因为心事堵在胸中不曾一吐为快么?你喝多了,莫要替她拿主意。”
“我只是看不得她这样怯懦!”
末月为了落仓连地狱都肯闯,言其怯懦,当真是一种辱没。
可身为碧烟的我没有立场替末月分辩,只能同她一样无望地看向殿中。那里面灯暖烛热,落仓眉目冷峻,剑眉挑目中尽是杀伐场上余留的刀光剑影,哪有半分柔软。
我记得当年有许多女仙倾心于落仓,可地狱道与修罗道的大门足以阻绝半生痴念,如今落仓身残,又与仙族背道于殊途,今夜列席女仙中定不乏当年对落仓趋之若鹜者,而投向他的无数道目光中,独剩末月那道一如从前温柔又浓烈。
若由我裁定,反倒更认可其他女仙的清醒。
世间流传着许多从一而终的情爱故事,但大多出自凡间,仙生漫长无边,从一要的不仅是炽烈忠贞的爱,更要常人所没有的长性。
整夜贪欢后,是晨光初泄时带来的空虚怅然。那厢喝多的仙家已开始作诗填词,哀天时,悯苍生。
末月的脸在朝雾里泛着惨白,泪痕冲刷开面上铅华,空余道道杂乱的踪迹。
殿中权贵亦喝得迷离,唯独女君与落仓尚算清醒,落仓是因为酒量好,女君则是一早命人将琼浆替换成了清水。
旁人醉得厉害,对女君的小动作不察,落仓却看在眼里,此刻哂道:“寡淡无味的蠢物,女君也忍着喝了整晚。”
女君扶正头顶麒麟冠,微微一笑,“不这样不行,还要闹整整两日啊。君王不深眠,不长醉。这个道理,我与阿修罗王共勉。”
落仓不置可否,起身道:“我还有事要办,告辞。”
女君心知他之所以肯来筵席上敷衍一场,无非是借机出修罗道,上仙界探望落玉和外甥,赴宴只是个不令六道神生疑的幌子,因而并没有挽留。
仙侍罩灭灯火,殿里只由天光照亮,反倒显得更通透。
落仓手搭凉棚筛去天光,打了个哈欠,看也不看满庭仙家一眼,阔步往外走去。
忽而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手扯住他腰间的兽皮鞶带,力道虽柔,但抓得很紧,缠在带子上的五根柔嫩青葱指尖充血,骨节发白。
落仓停下脚步,回身看去。
“你的手怎么了?”末月瞪大眼睛盯住落仓那空荡荡的袖管,问出令她心疼了一夜的话。
落仓没有回应,直勾勾盯着缠在自己鞶带上的那只手,以眼神威逼,示意造次之人自知进退。
末月骇了一跳,手指如握火栗,弹开一瞬,又紧紧抓牢,生怕一个不慎就会失去眼下这个当面对他剖心剖肺的机会。
阿修罗王本就是席间最受瞩目的贵客,又忽而闹出一场风月戏码,众仙无不停杯掷箸,凝神看向宫道上拉扯的二人。
就连殿中的女君也偏身绕开挡住视线的廊柱看过来。
落仓见末月不退,面上渐露修罗本色,凶煞道:“放手!”
末月从未见过这样令人胆寒的落仓,一时不知是惊吓还是错愕,竟当真松开了手。
落仓头也不回地就要出宫。
末月回过神来,急得满脸涨红,也不顾在场多少双眼睛盯着,尖声喊道:“你带我一起走!”说着,紧跑两步,追到落仓身后。
落仓当真停住脚步,回身打量末月,眉心扭拧,面露疑惑,似在心中思量着什么。
末月只当他在考虑要不要带自己一起走,一颗心在胸腔里跳得发狂,却见落仓略歪了歪头,出声问道:“你是谁?”
声虽不大,众仙却都听得清楚。
末月蓄在眼眶里的泪水应声落下,狠狠咬唇不语,皓齿下立时淌出血色,力竭地虚晃几下,好像随时要晕厥倒地。
偌大宫廷一时静极。
末月的痛苦心碎没有声音,安静地泪流不止,不曾啜泣哽咽,只是难以置信地呆望落仓,不能相信他竟然忘记了自己。
纤细的身子随细微晨风摇曳,若蓬草浮萍。
落仓等了片刻,见末月并不回答自己的问题,稍微收敛起凶神恶煞的神情,转身顺着白玉宫道扬长而去。
末月无助地抬手,试图抓住决绝的背影,奈何哭得气息淤塞,两眼发黑四肢发麻,身子全然不听使唤。
我冲上前一把托住她腰间。
她虚弱地回头看我,感激地点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扶她回座。
她伏身桌上,双臂环绕,将头埋在其中,但见双肩抽耸,仍旧悄然无声。
我回头寻望落仓身影,只看见绀紫色衣角在朱红宫墙后一闪而逝。
欲要出言宽慰两句,话到嘴边又觉无力,落仓在他和末月之间没有施舍半分余地,我想不出任何转圜的希望来宽慰末月。
“风舞,你顾好末月,我回去看一看儿子,很快回来。”
“你过会子再去吧。先同我劝一劝她啊。你瞧她这个样子...”
“她这个样子,靠旁人无关痛痒的劝解就能释然?”
被无央刺伤后那无数个嚎咷痛哭的夜晚蓦地在混沌的回忆里重见天日,如刀刻斧凿般清晰的不再是那时的心痛,而是那不请自来的怀抱,一句交流也没有,只用臂弯的力度哄我熬到天亮。
思念如刺,入骨穿心。
牙缝里倒抽一口冷气,忍不住按住心口揉了揉。
风舞以为我饮了太多酒,叹道:“你也过得艰难,快去吧,不急着回来,我看女君也摆驾去歇息了,你小憩到午时也来得及。”
推开院门,便听落子在屋里咯咯笑。
我布好禁制,面色阴沉地进屋,冷眼看落仓把落子抛到半空又接入怀里。
“你这里有吃的么?宫宴上的吃食寡淡无味,虚有其表,不合我胃口。”
我理也懒得理他,抱臂坐在床沿。
“你当真不记得她了?”
“当真。”他只顾逗弄落子,答得漫不经心。
“为你入过地狱的女子,你说忘就忘?!”
他偏头凝视我片刻,“忘记了为自己入过地狱的女子之人不只我一个,天上还有一位。你这骂的是我,还是另有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