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与惠,无论听见多少次都还是觉得刺耳。又有德泽二字,更是揪心揪肺。无央心知自己给予的并非这些。
他冷冷清清地笑笑,心里想:“我何曾教过你什么。我只是为了苍岭族命数刺了你一剑”,又觉得旧事重提好没意思,索性按下,什么也不说。
我续道:“虽为同道中人,可我比不得您们为神者能够撼天动地,但也不能尸位素餐。我想为天神谋事,我想护住神祇不陨、天地不乱的秩序。这是我的宏愿。”
他目中有些许赞许,可说出来的话却空泛无味,“与你同道,我不胜欣喜。”
“杀神,苍岭族的存亡涉及无数生杀,您插不得手,就放心交给我罢。”
“你也知道仙界的谋算了?”
“不仅知道了仙界的谋算,也晓得您的决定。”
“哦?”
“您没有救云华,也就不打算干预苍岭阖族的命数。”
“玉儿。”他唤我一声,却迟迟没有下文。
外堂难得有风,却扑面送来一阵热浪,满地落红掀起又落下,欲飞高而无羽。
午时,金乌,花红,无一涵盖悲凉意境,却衬出面前这副催愁肠的景。
“杀神您说。我在听。”
“当年你兄长葬送阖族而于心不忍,这才留下了你。而我,竟不知该将恻隐之心留给族中的谁。我该救下云华的。她是我发妻。名分这事说来无趣,但着实算得上是一份牵绊。我没有救她,甚至没有为此纠结不安。你说我是个好杀神,”他失笑,“这话我要恬不知耻地认下。我终将把杀神之职看得重于一切,而泯灭所有属于无央这个人的愿心。”
“这是好事...”
他少有地抢白道:“可无央的愿心里有你。我害怕杀神的无情剑有一天又会对准你,而我再无法手下留情。”
此言脱口,他先感到一阵钻心的痛,再抬眼看我,天神的冷峻法相之下,竟叫我看破他几乎是在祈求宽恕的卑微姿态。
却不知他一番话反而令我如释重负,离了心的旧爱本就该退到不值一提的位置上去。
我笑道:“杀神尽管放心,我已不是当年那个刀锋剑刃当前只会发愣的痴人。只要我想活,哪怕是杀神您递上的无情剑,我也会躲、会挡,会反击。”
我不知他如何解读我的话,又从说话的我脸上看见了什么,竟惹得他会心一笑,紧绷而前倾的身子缓缓落回椅背,口中轻声喃喃,“这就好。”
“杀神近年可还有口腹之欲?我下厨为您做点小菜,中午便在我这里胡乱吃两口么?”
无央听出了我话里的送客之意,便起身,一脚跨出门槛,晒在肆意的天光里。
我仍是难忍猝然间的心惊,却遏制住想要立时劝他立在树荫里的冲动,只道:“我送送您。”
他在光里等我。
小院地方促狭,不过相伴走了几步,已到院门下。
“你现在该是重伤不起,不方便出门。送到这里就好。”
我躬身敛容,“恭送杀神。”
无央将要拨开门栓,忽而停下来回看我,“你说私心与宏愿孰轻孰重都无可厚非,为何偏要逼迫六道神投身宏愿,而扼杀私心?”
他猝不及防投下一道惊雷,正中我心头,我浑身一颤,目瞪唇张,心乱如麻,久久无言以对。
以此言劝导我无异于自伤自虐,无央还是只会用这种残酷的方式表达爱意。这样去爱一个人,或同于刮骨疗伤,痛不欲生之后才能好过。
“为神十万余载,克己,自持,释天他...”
无央看了看石板上一颗颗豆大的水痕,和我耸动的肩头,不忍心把话说尽。
“玉儿,莫哭。”他微微俯身,拉近与我之间的距离,“你只管走你想走的道,我守着你,绝不再多言。”
我仍是弯着腰,流着泪抬脸看他,“我错了么?”
他目若星灿,柔声道:“想要心爱之人活着,有什么错呢?”
谁不想要心爱之人活着,可他自己方才言之凿凿下回对落玉再不能手下留情,自己的语声若万钧雷霆在脑中炸响,余音回震,荡气回肠。
南辕北辙地两种愿心相互龃龉,将他一颗心几乎扯裂成两半,他倒吸一口凉气,伸出手想要替眼前人擦干净眼泪,可那触手可及的人儿却恍若远隔山海,他知道自己永远也碰触不到。
自嘲地笑笑,颓然垂下手,缓缓直身,反手推门而去。
次月,月末,我终于“身子大好”,重入高阁履职。恰逢女君百年盛宴在即,风舞将落子送还给我时,笑说我这一身伤好得正是时候。
凡历七月,属阴,大凶,凡人相信六道恶神会在这个月份敞开地狱大门,放出恶鬼游荡于人间,噬魂,害命,作恶四方。
如今仙界再无人敢提恶神二字,但人间不理天上事,照例在这个月份焚香放炮,诅咒恶神。
天神洞悉三千世界,污言秽语搅扰倾听,只觉痴蠢可笑,而不与众生计较。
女君盛宴偏生就在这样一个月份,似与凡间阴诡氛围作对,更似嗤笑天神的清白。
是日,仙界英华罔顾节令,齐齐绽放,梨霜胜雪,金桂浮香,水莲覆池,这是我能叫出名的,更多是我叫不上名只辨得清颜色,而人眼迷乱,渐渐只觉满目绚烂,连颜色都难辨。
似霰烟霞缭绕水榭广厦,熏风入弦,天籁入风,彼此成全。
白玉道,水晶梁,往来仙家盛装列席,云鬓轻纱,锦衣玉带,珠玉圆润,金石璀璨,所谓生外之物,仙家也不可免俗。
我自从落玉的坟冢里爬出来,变成碧烟仙姑,为与过去切割不令人生疑,不得不摒弃对珠宝的喜爱,成日素净寡淡,一件像样首饰也没有。
好在仙官按规制须得着礼服赴宴,解了我在着装上的窘迫。
礼服按品阶划分,同僚们大多穿成一样,但首饰不在礼服规制的范畴内,众人可自行发挥,丰俭由人。
风舞的翡翠耳坠子油亮碧透,末月的珍珠头面细腻光滑,衬得她们比平日娇媚动人。
入席后,我才发觉自己刻意的俭朴反令自己显得突兀。
同僚以为我心机深重,在这样的场合故弄清贫。
旁的也就罢了,遮腕的镯子还是少不得。
仙界如今尚广袖敞襟之风,除非要与人挽袖动粗,否则不可能露出腕子,所以我这么久都不曾用心在遮腕这件事上。
正自神游,忽见众仙一一起身朝主殿施礼,便知是女君到了。
盛宴的主座皆设在殿中,大部分仙家都没有资格入殿,因而殿外庭院中的席面反倒比殿里热闹。
女君入殿后,看了看最上首两张空席,一旁仙侍早送来两盏琼浆,女君接过,朝那两张席位分别敬酒,仰面饮尽,倒悬酒杯示意,这才落座,高声道:“开席。”
随侍仙官赶忙躬身,附耳与女君道:“女君,其时尚早,还差了半刻,是否该再等等?”说着,目光朝上首空席一瞄。
女君扫了一眼面前菜色,朝中间一碗甜羹指了指,仙侍立时盛上,以金盘呈与女君面前,女君伸手接过,浅尝一口,满意地点了点头。
随侍仙官知趣地退往一边,再不敢言。
除去为天神留的上座,下首以女君最尊,女君右侧是苍岭族族长赫通,左侧又有一位空置。
我一面自斟满满一杯,一面随口在桌上问:“女君旁边的空位是怎么回事?仙界还有权贵敢不赴宴?”
文茂接话道:“那位贵客虽不是仙界权贵,但与仙界渊源颇深。”
我将世间有头有脸的人物粗略过一遍,竟猜不到那位受邀上座却狂傲不肯赴宴的究竟是谁。
“怎么个有渊源法?”
文茂压低声音,吐出个震惊四座的名号,“修罗王。”
末月刹那间脸色煞白,眼眶通红,手里一双象牙箸都握不住,颤若抖筛,与碗沿发出细碎扰人的敲击声。
她猛地扬起脸,引颈朝往来必经的宫道望去。
在座同僚默契地交换个眼神,默然叹息,装作不见。
“修罗王乃凤凰神鸟,的确与仙界渊源颇深。可到底修罗道乃三恶道之一...”
文茂闻言,眉棱突了突,难得疾言厉色斥道:“慎言!”
恶神归恶神,恶道归恶道,本是互不侵犯的两件事,但众仙被银殿的残暴手段破了胆,但凡与神祇有关事宜皆不敢称恶。
忽闻末月问道:“他会来么...”
双眼仍紧紧盯着空荡荡的宫道,不知这话是要问谁。
我接过她手中双箸,替她搁下,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等等看吧。”
末月再无心饮食,木桩子似地朝落仓可能出现的方向,虔诚而忐忑地等待着。
这一等,直等到月升天心。
盛宴要闹够三个日夜才会散场,第一夜正是众仙酒酣兴起时,眼见平日里庄严板正的仙家个个满身酒气,语声渐高,喧哗聒噪如置身凡尘市井。
我不觉难看,反而感到舒心。人情,烟火,是我长久以来不曾放弃的向往。
一声惊呼打断众仙兴致,女子的声音,短促,尖锐,一时让人分不清那是痛苦的呻yin,还是喜悦的欢呼。
众仙转头侧身,欲寻惊呼声的来源,却在余光里瞥见宫道上有人影靠近。
连殿中居上座的女君都注意到了那抹人影,反手挥开上前斟酒的仙侍,眯眼往宫道尽头看去。
隐约可见来者身姿挺拔,衣袂翻飞,大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