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犹豫时,我想通了眼前局面,双手抵墙,狠命坐直,仰面逼视那张含笑的假面。
“大人无论走哪条路...暂时看起来...都不会立时带来君臣之间的动荡,权臣只要忠心不二...女君有那个气量容你偶尔造次。”
我故意停顿。
“你把后话说干净。”他提升道。
“是。大人,女君的气量...时移世易,可宽宏可促狭。如今...她心头大患是仗天神之威日渐做大的苍岭族,已经...着手要除去了。再来,是乱王余孽...再来,还有些什么,我不能都算得清楚。但总有一日...轮到大人您吧...兔死狐悲...”
“女君何时着手要除苍岭族?”
“大人此刻就不要和我装傻了罢...风舞杀云华,不就是第一步么...”
他脸上笑意陡然淬冰,“你敢说出这样的话,就更该死。”
“窥破天机的人若是无用...自然该死。”
他向前半步,脚尖看似无意地碾在我垂地的手背上。
“你有用?”
指骨在他脚下与皮肉龃龉,咯吱作响。我装作无感,平声回话,“我要救苍岭族。这样...算是对大人有用吧...”
“为天神?”
我点点头。手心的皮肤磨蹭在粗粝地面,渗出鲜血,一丝一缕化进满地积水。
“天神感念我为苍岭族呕心沥血...自当更加对我...另眼看待。只要有天神青睐...女君再恨我,也会放我一条生路...”
他脚上的力道渐缓,沉吟片刻,竟挪开了足尖,蹲身与我齐平,撩开我额前被血渍凝结成块的头发,盯住我的眼。
“碧烟,你像是个胆大包天的人啊。你这样的人,真的会怕六道神怕到这副田地么?”
“既然有一位霁月清风般的天神,我何苦...偏要去招惹那位...浑身煞气的...”
“你这个人,究竟在图求什么?”
“不过就是图个安身立命的位置...”
他目若鹰隼,不住窥探我内心,虽然不信我的话,却还是纵声笑道:“好。那我祝你早日飞升,成为天神枕边人。”
成为天神的枕边人算是飞升么?他怕是将恶女落玉和云华女仙的下场都忘了吧。
走出大狱,正是晌午。我无法适应光亮,遮手避光,从旁伸过来一只手掺在我腰上。我回头,见是风舞。
她默默扶我到家,才开口说话,“你的儿子在我那里很好,他很乖。等你养好伤我给你送回来。”
我没有回应,跨入门槛,反身关上门,将她隔在门外。
门外人没有逗留,脚步声渐行渐远。
银殿遣人送来伤药,我自己对着镜子上药,清凉的药膏厚敷在伤口上,引起的疼痛不比皮开肉绽时轻,我咬紧牙关,倒吸凉气。
后背几处伤够不着,只得任它们缓慢自愈。
为怕与衣物粘连,我又翻出件落仓的宽大衣衫,拿绦带随意地系在腰间,光腿赤足,侧卧在床上养伤。
有人叩响门扉,轻缓克制。
我装作不闻。
那声音顿了顿,又不疾不徐地响起。
是末月吧,这个时候只有她善良且细致地能想起我。这么一想,我便不忍对她置之不理,双手裹紧胸前没有合拢的衣襟,趿鞋去开门。
门外人却不是末月。
无央长衫玉立,见我披头散发,衣衫凌乱,luo露在外的皮肉竟无一块平整,自然地垂下目光,脸上不见窘迫,轻巧地化解了我被人撞破这副模样的局促。
我慌忙半合门扇,躲在门后只露出张脸。
“我以为是末月,不知是您...您在门外略等一等,我穿好...我去去就来。”
曾经肌肤相亲的两个人,见过那身风流骨相,见过满怀春水软腻,却在终了时,非得正衣冠、肃仪容才敢见面。
这本是往事不可追的痛心局面,该惹得无央难受,可他只顾得上方才匆忙一瞥的满身伤痕,无暇顾及其他。
“玉儿,”他出声叫住我,声音略显急迫,“不必去换衣。衣物黏在伤口上难好。你替我找条缚眼的布,什么都行。我蒙住眼,替你疗伤,很快就走。”
说话间,他已闭紧双眼,哪怕与我之间还隔着合拢的院门。
半晌不闻回应,他苍白地笑笑,但没有离去。
片刻,才听里头人道:“您若只来坐坐,便进来吧,不用缚眼,我知道您不会无礼于我。若是要给我疗伤,还请您回吧。我身上的苍岭剑伤这回没有开裂,旁的皮肉伤犯不着您亏损神泽。”
听见旧伤无恙,他心里勉强平复一些,可方才落在眼底的皮开肉绽仍令他心惊。
“好。我只进来坐坐。”
我回身打开门,迎他进来。
他闭目含笑,没有回应我躬身搀扶的手,径自跨入门槛,“玉儿,劳你出声指引。”
“您往前走,再走,好了在这里停下来,往左转身,嗯再转一些,够了够了。接下来再往前,往前...”
我只顾方向,一时忽视落子丢在院子里的摇铃,恰好绊在无央脚边,伴随着铃铛脆响,他一个趔趄,我未及多想伸手扶住他手臂。
碰撞与刮擦之下,我痛得倒吸一口凉气,但没敢吭声。
无央心细,哪怕我毫无反应也能立时料想到我的伤痛,忙停下脚步,什么话也没说,与此同时,若蚕丝般绵密的金色神泽缠绕住我浑身伤口,悄无声息地抚平开绽的皮肉。
好似有煦阳普照,我感到一阵惬意舒心,疼痛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没再推拒,任无央动用神泽替我疗愈伤口,眼里却留下泪水。
日端长空,物影短浅。白花花的天光照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好像随时会点燃。
玉龙忌光。凤凰畏寒。上天早有隐喻。
“杀神,您且停一停,先随我进屋。”
“玉儿,自我飞升,已不再为明光所扰。”他这回却没有体谅我的心思,没有替我遮掩,一语道破。
我只得沉默不语。
又过半日,无央徐徐收敛神泽,轻声道:“好了。玉儿,还痛么?”
我打量露在衣衫外的皮肤,连红印都不见,“伤口全都愈合了。落玉感念天神恩泽。”说罢,敛衽施礼。
无央虚扶一把,并没有真的触碰到我,指尖触及袍袖便立时撤开。
“伤口怎么可能全都愈合。”他说话时情绪疏浅,心底的愧和悔藏得滴水不漏。
我不接话,趁起身时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笑道:“我引您进屋。您稍等片刻,我换好衣服就来。”
待我穿戴齐整走出里间,无央还闭着眼,神情平宁沉稳,如入定佛祖。
世人总将神佛一概而论,却不知天神自有神格,而神格与他们飞升之前的出身、遭遇皆脱不了干系,其中包涵天神内心的欲和念,不能用任何一个溢美之词来评说,与佛祖那般的无量心绝不相同。
而历任杀神的神格在古往今来的诸众神祇中是最接近佛性的。
怀佛心,执造化之柄,行杀伐事,杀神因为心与行、内与外的过度矛盾而痛苦,却无法解脱。
我眼鼻酸痛,又要流泪,为的不是某一人而已。
无央听见我脚步,但我没有出声,他便也不开口不睁眼,安静地等候。
待眼里泪意散尽,我才在他面前坐下,“请您睁眼,我理好衣衫了。”
他依言,目光在我本来溃烂得不成模样的手背停滞一瞬,微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浊气,这才温柔地对我笑笑,“气色稍差,将养几天再出门。”
“只几天可不够。外头哪里知道我受天神关照,伤好得这样快。少说我也能再躲半个月的懒。”
我故意说笑,他反而敛肃神情,默了一瞬,沉声道:“玉儿,若非感受到银怯对你的杀意,我还不知道又出了这档子事。你什么也不会对我说。哪怕命悬一线,也不肯寻我求救。”
他语气中满是自伤,并无半点埋怨。
“落玉辜负杀神好意,但请杀神发落。”
“我能发落你什么?”他撇开眼,望向一边,疲乏地斜身支颐。
正午时分,天地蒸腾起暑气,闷得人无法酣畅呼吸。
“杀神有慈悲心肠,宽宥众生,落玉惜福,感恩。”
这话越说越不成样,我亦不忍。
无央点点头,“福与恩,我倒都能给得起你。可就这点小惠你都不愿从我这里攫取。”
我胸口酸胀,好在尚有余力化解,“并非不愿,实在是力所能及,不敢劳烦天神。我虽泯然众生,但好歹拥有一份天赐神力,还有兄长亲自教导的修为,与许多六道神降予的磨炼,所以应对仙界我其实游刃有余。真痛得受不了,性命有忧时,我救得了自己。”
兄长教导修为,六道神降予磨炼,无央竟不知除了两道永世不可愈的伤之外,他还给面前这个女子带来过什么。
他反躬自咎,惊觉自己连此时此刻与她对坐的立场都没有,遑论与她争辩究竟该不该从自己这里讨要恩情。
万箭穿心而过,他垂落的那只手在袖中捏紧,指尖刺入掌心,渗出丝丝血印。
“杀神,是您教会了我立身于世不该固守一念而活,世上值得我赴汤蹈火之事除了私心,还有宏愿,二者的轻重缓急个人自己拿捏,怎样取舍都无可厚非。今日我这满身的伤若是全为释天而受,那么我宁可它们流脓溃烂,也没脸受您神泽疗愈。好在,这身伤是我为心中认定的大道而受,我视您为同道中人,才肯受您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