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天说,为他人而流的血肮脏污浊。
为他人流血之人,自轻自贱。
行刑间隙,我垂头审视自己浑身的伤与血,不知他若有知,会做出多么难听的评语。
可如今他再要言辞刻薄,多少有些底气不足吧,毕竟他最终也做出了为我而自伤的蠢事,这算是与我同流,亦是同心。
肉身因受重创而痛苦时,坚如磐石的心会变得脆弱且悲观,所以我在受刑时,才会放任自己尽情地想念释天,一面想念,一面清晰地意识到此生再不能相见,心生绝望,借酷刑加之于身的痛作为掩饰,痛快地大哭一场。
狱卒不明白我为何哭得这样悲痛却迟迟不肯屈服。
银怯每日入夜前会来一趟,船只候在牢房外,他立在船头,并不下船。见我一日比一日狼狈,喟然长叹,“六道神真就把你的吓成这个样子?为了避开他,你连我银殿最罪孽深重的酷刑都忍得?”
我没有气力回应他,所幸充耳不闻。
“哦,对了,差点忘记同你说正事,你如今的处境我已经禀与女君知晓。女君无话关照。”
他说完话,在船上略等了等,且看我会如何反应。他没有等来期待中的崩溃和妥协,噙着意味不明的微笑随船离去。
银怯一走,行刑者下手往往更重,手里一个起落必定见骨。
凡人的肉身若是被糟蹋成这样,早已一命呜呼,奈何仙家命硬,少不得在刑罚上多吃许多苦头,银殿也因此成为众仙谈之色变的地方。
越疼我便越容忍自己去想释天,于是逐渐在疼痛里体验到一种奇异的快感。
第十日,银怯的耐心就快磨尽,眼看牢房里人不人鬼不鬼的我,敷衍出一道讥笑,“再打下去要留疤了。到时候只怕把你剥光了丢到六道神脚边,他都要一脚踢开。”
“那就...让他把我...踢开吧...”
银怯眼里的凶光一闪而已,随而又笑道:“银殿不是屠场,我们要的不是无用的死人。所以,你放心,我不杀你。你的孩子和风舞处得很好。”
整件事的症结就在落子身上。若不是他,我怎样也撑得过去。
如果是落玉,不仅有力自保,更有余力护他,可是碧烟身无权势亦无神力,该如何做才能破局?
“银怯...大人,不要...动我儿子。”
“你和我说这话没有用。你儿子的安危全然取决于你。你说,那么小、那么软的身骨,能受得住几道刑?”
我以为他只是要以落子的命来要挟,却万万没有料到银怯的狠辣早已不是我那颗肉长得心可以预见,对连话都不会说的孩子动刑...
我抬眼瞪他,目眦欲裂。
他不再理会我,却也没有立时离去,漫不经心地摆弄起腰间新得的一枚金镶玉。
听见我突然一声冷笑,他抬眼看过来,“笑什么?”
“大人,您也...立下了血誓么?”
“什么?”他眸色微颤。
“大人您...也立下了血誓罢。”
他倨傲地仰起脸,不屑地道:“你们阁中仙官一要尽忠仙界,二要敬拜天神,日久难免心里糊涂,生出二心,这才不得不以血誓约束。你当我和你们一般么?”
他不知眼前这个浑身血污的囚犯正是当年同他一起立下血誓的同僚,信口扯谎,毫不心虚嘴软。
“哦...是这样的么...我以为,越是位高...权重,越引起女君猜忌。毕竟...出了前些年那件事,女君险些...永失君位,此后恐怕...愈发谨慎小心。大人,我跟女君的年头不短,是您说的,哪怕...君心难测,也总有不屑得隐藏的心思。女君不是个...用人不疑的君主,她肯重用的人...必定是能完全掌控之人...大人您司掌银殿,乃是股肱之臣,女君她,能放心么?”
因为一时间说了太多话,胸腔里气短,喉咙泛起腥甜,疾咳了好意阵子才勉强平稳,咳出来的黑血如口涎般挂在嘴角。
银怯心里不安,但在银殿这个位置上浸淫万年,早修炼得庙谟深沉。
他笑道:“你替女君想得很周全。”旁的一句也懒得辩,手里又朝腰间摸起那块玉佩把玩,若非我亲眼见他立下血誓,此刻只怕也要被他的态度唬过去。
“大人,我走投无路...只能赌一把。我赌大人,身上也中了永不背叛仙族的血誓。”
他饶有兴致地挑高眉峰,“你这是怎么个赌法?”
我又咳出一口淤堵在嗓子眼的血块,才缓缓道:“有件事,大人您约莫不知道。我...并没有立血誓。您莫要问我缘由,我...咳咳,我并不知道,您去问女君,君心难测...她自有说法...”
我牵扯出女君,未立血誓的说法便有□□成可信,银怯的目光立时如鹰隼般尖锐。
“我若去到六道神身边,一定...一定立时背叛仙界,与神同道。此刻我...行动受限,无法立誓,但...只要您敢放我去找...六道神,我会毫不犹豫地...立下与神同道的血誓。如此一来...亲设此局的您...岂不也就背叛了仙界?”
银怯隐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拳,唇角笑意和煦,“好赌局!注下得妙啊!你偏要赌,我只好奉陪。但你莫要忘了,我只会再给你一天的时间,若你还不肯依,”他朝另一头的牢房努了努嘴,“你儿子住那间可好?那间的位置极佳,既不会让你看见他小胳膊小腿断裂的惨样,又能让你听清楚他痛苦的啼哭,这般安排恰如其分。”
我忍住心里万丈怒火,抑声道:“大人既然应了赌,我不妨...再送您一注...我孩子的爹...是谁呢,大人先弄清楚,再去实行那恰如其分的安排吧...”
赌局虽实,此注却虚。但既要攻心,非得虚实交织才有奇效。
孩子的生父与女君没有逼我立血誓这两件事拧成一股,另银怯不得不疑心这其中牵涉究竟有多深,有多广。
“大人,我也给您一天的时间...一天后,您要么来杀了我,要么,放了我,放我回阁中,继续为...仙界卖命...”
“卖命?”他冷笑一声,自己也不明笑中何意,只是觉得卖命二字听来可笑。他扬手示意开船,顺水道浮沉而去。
是夜,银怯一夜未眠。天光将明时秘密入了宫。
女君尚在寝宫,未及梳妆,便命人垂下帷幔,敞开宫门。
晨风摇影,帷幔翻飞,轻柔得没有一点声响。宫中仙侍噤声蹑足,忙碌却从容地穿梭于红梁碧瓦间。
银怯躬身候在门外。
许久,里头传来女君的声音,辨位应当已从床上起来,坐到了妆台前。
“她身上如今确无血誓。”
“臣斗胆,向女君讨个说法。”
环佩珠翠碰撞的声音清婉动听,却令银怯不耐地蹙了蹙眉。
“没什么说法。”
银怯微怔,他早已告诫自己女君给的说法不能尽信,却没有料到女君竟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但君臣博弈多年,在不断地试探与揣摩中,已然成为最了解彼此之人。
没有说法亦是一种说法。银怯没有纠结在这一问上,也没有就此打住。
“女君,碧烟那个孩子,生父可是有名有姓?”
“不知道。”
银怯抬眼,视线被帷幔遮蔽,只能从翻腾的缝隙里瞥见宫殿几点灯火。
他微笑道:“女君是当真不顾臣的死活,将那样一个女人塞给臣,无异于丢来一条毒蛇,蛇尾有多长,毒液有多凶狠,臣全然摸不透。说不定哪天她吐信卷尾,就把臣困死了。”
他把话说得轻快柔和,倒像是玩笑,可言语间却毫不留情地撕开君臣之间的遮羞布,点破了女君制衡臣子的手段。
“今日不戴这个。”女君先将他撂在一边。挑了会儿首饰,才又对外头道:“那孩子的生父你去查罢。查清楚来告诉我。”
女君心里的答案无非是二位天神之一。若银怯真能查清楚,她倒的确很想知道究竟是哪一位。或许,另有他人,也未可知。
她不是位清心寡欲一心政务的君主,床笫间不乏英俊面首。情和欲本是两件事,动情令人智昏胆怂,有百害。因而女君封死了自己的心,把身体上的酣畅淋漓当作为补偿。
“是。臣定尽心尽力,早日为女君拨云开雾。”
我倚靠墙壁迷迷糊糊地半梦半醒,正自混沌时,忽而听见牢门作响,立时清醒过来,见面前立着一道人影。
十几天以来,这是银怯头回下船,进到牢房里同我说话。
“您是来...放我,还是来杀我...?”
我不曾思及他与女君之间的隔膜,不知女君安我入高阁有牵制银怯之意,是以没有料到他眼下当真动了除去我这颗暗桩的心思。
“我还没有想好。杀你,放你,均可,但会走出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我脑中如有电闪,警觉地嗅出他言语间的腾腾杀气。
两条路。放我,则要躬背屈膝地走一条锦绣路;杀我,则酣畅快意地走一条荆棘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