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休沐结束,一早我正要赶去阁中,却听门外传来兵甲声和齐整的脚步声。
我收回将要推门的手,回身走到房里给落子下了道安睡的咒,只怕又要数日不得回了。
如我所料,门外的是银殿仙兵仙官,一见我个个神情肃杀,如临大敌。
“银怯大人有请。”
“好。不给我上枷么?”
为首仙官一愣,如实道:“未得吩咐,应当是不用。”
这回银怯在银殿一处偏僻狭小的耳房里见我。我记得这里以前是堆砌无用文书的库房,现今被洒扫出来,四方的促狭空间里唯独放有一张圈椅,再无其余物件。
我晓得那椅子不会是为我准备。
跨入耳房,身后仙官立时带上门,带领仙兵们远远地退到墙根下。
房里一时静极。
我跪坐在地上,闭目养神片刻,便听外头传来一道轻盈的脚步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久等了,我今日起晚了些。”
银怯进门,见我跪着,只微笑颔首,自然地坐到那张圈椅上,打了个哈欠,困倦地揉了揉眼头。
“听闻你们阁里面昨日休沐,我是羡慕得紧啊,到底还是侍奉天神轻松。我昨日泡在大狱里一整夜,什么也没审出来。”他的语气不像在抱怨,听起来甚至还带有几丝凶残的兴奋,好像食腐的鹫鹰闻见了腥臭。
“大人辛苦。我们该多为大人分担。”
他忽而倾身,紧紧盯住我,一双阴沉的眼几乎想要划破我胸膛,看透里面那颗心。
我垂眼,恭顺地避开。
良久,他往后仰倒身子,懒乏地靠在椅背上,笑道:“你不慌乱,也不怕我。”
“大人亲切和善,有什么可怕的呢。”
“你避重就轻,没有回应我前半句话。”说着,指尖一下一下地叩着扶手,每一声都精准地击在我的心跳上。
这是银怯刑讯时的旧手段,看似漫不经心的小动作如若运用得当,便能潜移默化地摧残犯人的精神。在他们的噩梦里,那些惨绝人寰的酷刑总伴随着一声声不知从何传来的叩指声,声声钻心,让他们哪怕沉睡时身体也不禁痉挛扭曲。
“回大人,不慌是因为明白自己犯的罪孽,也知道这等罪孽在大人这里罪不至死。”
“你知道自己的罪孽么?那很好啊,免得我来审。”
我点点头,仍旧低眉顺眼,没有看他。
“风舞对您很忠心。大人御下有方,委实令我倾佩。”
“你既知道风舞会把你的话一字不落地禀与我,为何还要对她说那么多?”
“回大人,我也想试探试探,看看风舞她除了对您的忠心之外,还有没有留存一些恻隐与宽忍。”
“就为了这个?就为这个,你把心里阴恶的秘密说给她听?”银怯微微挑起眉,“还是说,你对她其实是谎话连篇,用腌臜心思来掩藏你不愿示人的真实意图?”
他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叩击在木头上的声音显得圆钝,毫不刺耳,可方才一声却结结实实激得我心脏一紧。
我缓缓抬起头,仰视他笑弯的眼。
“大人,我并不想掩藏什么,也不觉得自己的心思腌臜阴恶。之所以用这个来试探风舞,不过是自以为能体谅大人您的心,在大人心里,贪、欲、野心不算是罪过吧?”
他沉默须臾,唇角笑意愈加清晰。
“算,也不算。哪怕是杀戮、阴谋在我这里都可以不算是罪过,全看你我是否同道中人。”
“我自然与大人同道。”
他蓦地笑出了声,“口说无凭。”
这话倒叫我一怔,“大人要我如何自证清白?”
他沉吟着起身,在我面前蹲下,猝然拉进的距离让我闻见他晨间沐浴的皂角味,共事数百年,竟从没有闻到过。或许只有他手里的犯人在阴阳交界处痛苦挣扎时,曾闻到过他衣衫上的皂角味,难以置信这位害他们生不如死的银殿仙官身上气味竟如此朴实平凡。
但皮翻骨现的躯体不会因这朴实平凡的气味而痛苦稍减,崩溃的心神也不会由此得到慰藉。
相反地,那股与牢狱和酷刑格格不入的气味只会令受刑之人莫名感到诡异,笑容可掬的银殿大人在他们眼中彻底沦为疯癫的恶魔。
“你不是迫不及待要把身子献出去么?”
他捏住我衣襟,作势往下扯,整个人贴得又近寸许,鼻尖几乎摩挲到我耳廓。
“不是说,仙界位高权重者都成为不了你的出路么?”
他轻轻咬牙,吐出的气息虽然滚烫,语气却阴冷至极。
拉扯我衣襟的手猛地松开,指腹却抚上我后脖颈。
“我要你爬上天神的床,□□地,潮润地,滑腻地,逢迎,shenyin,竭尽谎言,让天神起欲念,让天神堕落,沉溺。听见了么?”
他的食指在我后脖凸起的脊骨上轻轻摩挲。
直白而赤luo的话语虽然本意恶毒且功利,但我到底没修得出世的定力,一时浑身滚烫,面颊涨红,身体因为他的触碰本能地感到恶心,抵触地躲闪着,心里涌起恐惧。
银怯的指腹在我某一节脊骨上叩了叩,“我许你纵yu,许你如愿。你怎的不谢我?”
恶魔。
若非身份地位的转变,我恐怕永远无法窥见银怯的恐怖。银殿诚如外界传言,果真是仙界的地狱道。
我浑身紧绷得几乎要石化,尽力平复一刻,才渐复清明,佯装平静地对他道:“天神悼念亡妻,心中悲痛,这个时候我恐怕近不了他的身。”
“纵横捭阖间若是不得不祭出女人的身子,可见已走投无路,除此下策再无他法。善神那里,我们还不至于要走到这一步。”
我如遭雷劈,“您的意思是...六...道神?”
银怯把话说清楚,终于立身,但没有坐回椅子上,而是倚墙站在我身侧,微笑熨帖地敷在嘴角。
见我提起六道神如此错愕,奇道:“是啊,六道神,你那是什么反应?六道神就这么可怕么?”
“我...我随同僚去送女君请帖时...见过...见过一眼六道神。只一眼...一眼就骇得我无法动弹...只觉得自己立时要死了!但心里头却又觉得...死了也好...死了就解脱了,恨不得...立时死在他脚边。大人,我太怕六道神了,我不敢...不敢...”
我浑身颤栗,眼中蓄起水泽。
银怯叹了叹,声音柔和许多,“我晓得,我晓得,你莫要哭,莫哭了。六道神的确...”他眯起眼,挑拣词句,“令人生畏。”
与天神交锋时的阴鸷回忆涌现眼前。那时,落玉**而亡,天神莫名其妙地愿重新与天界往来。那一日,六道神居首位,未置一词,眼神也不曾与任何人交汇,可他只消坐在那里,吞天噬地的压迫感便能使得众仙双膝绵软,气息阻滞。
那是银怯从未体会过的恐惧,浑厚,冷峻,无处不在,无法逃遁。
他曾孤身潜入异界,见过这位六道神,彼时的六道神亦是气魄压人,却不至于可怕如厮。是因为落玉尚在么?银怯依稀记得六道神在落玉面前竟然有些温柔,有些可亲。
是记错了么?大概是记错了吧。
身为支配他人内心恐惧的银殿掌事,银怯痛恨自己的恐惧。是以想起六道神时,他不得不闭目静心,将那段回忆暂且驱逐。
“风舞告诉我,末月以为你和善神的旧爱很像,究竟是哪里像呢...我看不出来,但那日天神在你面前驻足一瞬足以印证末月的说法。女子细腻,总能看到旁人容易忽略的旁枝末节。所以,碧烟啊,这件事唯有你做最合适。”
“善神旧爱,在六道神跟前岂能讨到好处?”
银怯却道:“讨得到好处。你莫要问我为何,我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六道神待善神的那位旧爱有些不同。哪里不同...不知道呢,也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银怯大人要我拿命去赌您的猜测?”
“要不了你的命罢。”他轻快地耸了耸肩膀,“即便是要了你的命,轮回道里六道神也不至于还要对你落井下石。入不了地狱的。”
银怯不了解六道神。
“这是银殿的意思,还是女君的意思?”
他直言道:“银殿的意思。我知道你是女君的人。”他突然调转话头,问我:“你跟着女君多久了?”
“记不大清楚,上千年是有的。”
“哦。”他点点头,笑道:“上千年的时间足够你明白自己追随的是怎样一位君王了吧?君心虽难测,但有些心思女君不屑得隐藏,例如,她随时愿意为了仙界而舍弃身边人的决心。”
我一时无话,心知他所言不虚。
“不说话?看来是明白人。你也不必因此而心寒,我们追随女君早该做好被当作弃子的准备。莫说是你,就是我,女君也是说弃就能弃。我这样说,你心里好受点没有?”
我已是泪流满面,看起来无比惊惧,伏倒在地,长跪不起。
“要我侍奉六道神,不如立时赐我一死。”
银怯蹲身虚扶一把,并没有真的要我起身的意思。
“不要动不动就把死挂在嘴边嘛。哪那么容易死呢?在银殿,活着才是最难的。”言语至此,语声渐沉。
“求...您,不要把我送给六道神...我害怕他啊...”
银怯长叹一声,“不急,你慢慢想。”说着走到门前,反手扬开门,单薄的门扇颤悠悠地来回打晃。
墙角下仙兵们甲胄上刺目的银光照进室内,映在地上,令人无法直视。
银怯回身对我道:“你儿子还小,我不至于那么残忍,出手就直接拿他开刀。风舞会照顾好他。只不过,待你浑身没有一块好皮肉的时候,若还是不依我,我也实在想不出更高明的法子来。”
“您和六道神比,我宁愿落在您手里。”
“你这么想...倒也没错。”他转过头来,笑意阴狠,任天光明媚也照不亮这样的笑,“但你会先落在我手里,再落到六道神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