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华死前最后一句话留有一问,“死后会比生前荣光吧...”说话时,已是万念俱灰,面色如死尸枯槁,眼里却氤氲泪意。
风舞心坚手稳,来不及听清云华含混不清的呢喃。
会的。
死后有天神亲自祭奠,谁能有此殊荣?
我就没有。我死后,没人替我堆坟冢。活过来以后我因为这件事颇感伤了一阵子。落仓于是在王宫里拿黄土拢了座空坟,“你那么想要座坟,这个,送你。”被我一脚踹平。
世间死而复生者少之又少,如若还有,我很想见一见,问问他们是否和我一样再也无法融入这番热闹天地,自忖为**之外的闲人,旁观百态,觉得与自己无关。
甚至于云华的死,银殿的手段,苍岭族的无情,都没有在我心里划起丝毫波澜。
释天和无央眼里的三千世界也这样无趣么?离合、生死、轮回都不过是他们的职责所在,这些事情所能牵起的万千情绪他们却渐渐无法感知,久而久之终于因为难以共情而彻底与众生割裂,走向了万劫不复的孤独。
无央立在云华墓碑前久久不语时心里在想什么。这个与他有最亲密名分的女人死去了。
苍岭族众仙劝他节哀。
话一出口,众仙又觉不妥,无央从小就是个谨慎自牧的人。高门之内的涵养逼人内修城府,外敛心绪,深受这般教化的无央已经不可能再改掉这样的作风,没人能看出他内心的起伏,最善察言观色的人瑞亦猜不出他所思所想。
我和六位同僚一道陪同天神祭亡妻,面上悲戚之色半真半假。
无央又站了站,才回身道:“走罢。”
黛山青衣,温雅从容。
四下恭送天神,跪得鸦雀无声。
他从躬服的背脊与触地的五体之间信步掠过,衣角不曾触碰到任何人。
却在我面前停住脚步,略顿了一瞬,继而如烟云般经过。
可就这短短一瞬的驻足,在时刻关注天神一举一动的许多人眼里蕴含着无数意味。
高阁里气氛古怪,他们彼此间没有交谈,却在对视时露出心照不宣的眼神,再暧昧不明地瞥看我。待我发觉后回看过去,他们又漫不经心地挪开目光。
他们的心思不过是琐碎微尘,我不放在心上,也不怪无央不经意的驻足给我惹来麻烦。如他所说,我不该对他过分苛求,若是连驻足都不许,确实太残忍。
我被迫走进众人视野,若是再住冷宫,反倒引人起疑。女君思量许久,终于许我带落子在仙界另寻住处。
我找到一座冷僻破败的院子,是某位两袖清风的仙官旧居,后来这位仙官娶妻生子,妻嫌屋陋,不得不搬走。
院子里碰巧种了一棵花树,绿冠印红,像极了过去草甸小院里的景。彼时我拥有满园花树却不懂得爱惜,如今只此独苗反倒觉得可爱。
冷宫之外,花谢立时又开,绿叶常青不落,看久了反倒乏味。
自打住出来,仙界种种动静再不由冷宫厚重的墙壁隔绝在外,与我有关、无关的流言蜚语都不请自来,扰我清听。
这段时间几乎所有流言都关乎于我,他们口中的我无耻,下作,荒yin。
落子的出身也逐渐被他们传得愈发不堪。
后来竟有人说连我也不确定这孩子生父是谁,想要凭这个儿子赖上人家,都不知该去登哪一处门。
而我一心扑在修缮厨房这件事上。有厨房才能给落子蒸糕吃。若落仓来,也叫他带一盒回去。可他大概不乐意,他只爱吃肉。
折腾十来日,厨房终于修好。
这日休沐,正巧风舞和末月一起来串门,我便留她们吃饭。
末月帮我打下手,风舞在花树下逗落子玩。
大片大片的红色花瓣落下,落子抓起来就要往嘴里塞,吓得风舞又抠又拽。
我隔着蒸笼上白花花的热气看见,笑道:“你让他吃。我尝过,苦得很,他咬两口就会吐出来。”
凤舞半信半疑地松开手,果然见落子眉眼拧得发皱,一面吐一面哭。
风舞哈哈大笑,笑声里忽地戳出来一句话,“他这么可爱,不知是像爸爸还是像妈妈。”话音未落,立时自觉失言,放落子自己在花瓣里爬,走到厨房门边同我道歉。
我专心揉捏手里的面团,随口道:“还看不出来像谁。”
风舞和末月默契地对望一眼,由末月先接下话头。
“碧烟,外头那些话你听听便是,别往心里去。”
“我没有往心里去。”
“那就好。”
风舞插话道:“不往心里去是对的,但难道就任由他们把话越传越难听么?碧烟,你就出来说句话,把事情说清楚,不好么?”
“我说了他们就信?由他们编排吧。”
“你这人怎么这样?若我是你,真真要气得吃不下睡不着!况且他们不仅侮辱的是你,还有你的孩子,甚至还有孩子已故的父亲!”
我偏头看落子,微微眯起眼,看得很仔细。我常常这样看他,想找到兄长的影子。
“他已故的父亲最不忌讳污名恶语。”
风舞递了个眼风给末月。
末月长叹一声,轻轻拍了拍我肩头,“碧烟,其实...”她挣扎一番,终于松口道:“其实,天神心里是有人的。你不要...错付。”像戳破一个巨大的秘密,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我没有表现出她想象中的震惊,仍自顾自将揉得浑圆的甜糕摆上蒸屉。
“碧烟,你听见了么?”
“听见了。天神心里有人,云华女仙么,谁不知道啊?”
末月又踟躇片刻,才下定决心道破天神心事。
“不是云华女仙。天神心里有别人。”
我目光如刀,逼到她眼前,“末月,妄语天神是罪。你这话若敢说到外头去,死在云华后头的就是你。”说罢,收回目光,似漫不经心地掠过风舞。
“我知道,”末月咬着牙来克服心里的恐惧,“但我不说这话你怎么肯听劝?天神对你的确有些特别,当日他在你身旁停住,我也看见了。但我猜...是因为你和他心里的人有几分像。”
我心头一凛,立时感到一阵头重脚轻如堕深渊的心虚,浑身森然发冷,表面只得装作无事,笑问:“哦?你认得天神旧人?我和她哪里像,鼻子?眼睛?”
末月摇头,“不是外表。是...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我觉得很像。”
“哦?真的么?末月,你和我多说说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吧。我如果真的和她相像,不如再像一点,或许天神当真会为我倾心。”
“碧烟!你还说你不疯!你自己听听这说的是什么疯话!难道你入高阁真就为了爬上天神床榻么!”风舞怒极,提高声音,口不择言。
落子好奇地朝厨房看,咯吱咯吱笑起来。
风舞因为出言粗鄙,自己涨红了脸。
我绕过她轻轻掩上厨房门。
“碧烟,风舞她的话虽然不中听,但说到底...”
“说到底,她的话没有错。我入高阁就是为了爬上天神的床榻。”
风舞与末月一起愕然瞠目,难以置信我竟云淡风轻地认下自己腌臜的意图。
“出身,血脉,门第,名声,人活于世,非得仰仗这些虚而不实之物才能走向坦途。可这些我都没有,也给不了我的孩子。你们也听见了外头的话,他们说的不全是瞎话,我的确不曾婚嫁,这孩子是私生子。一个私生子,有着一个声名狼藉的母亲,要怎样立足?”
她们二人尚未出阁,对我所言似懂非懂,眼里迷迷茫茫似有雾瘴。
其实我也不尽然明白,那话是女君对我说的,我照搬借用。
“我不是没想过就在仙界替他找一个位高权重的继父,做小做妾我都愿意,只要孩子能落个体面门户就好。我以为把身体贴给他们,总不至于什么也捞不到。可到头来不就是一场空吗。”
我把自己描述得这样难堪,她们自不忍心追问。
“天神是我最后一条出路。也是最好的出路。风舞,末月,我知道你们对我的初衷是善心。可善心不能一味遵从公序良俗,众生皆苦,各有各的苦法。你们若真要念佛修慈悲,便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罢。想过之后再决定还要不要劝我。”
“我...我一时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也正常。就好比我也想不明白你为何会为了一个男人而向往修罗道。”
“你不也为了一个男人不管不顾地生下了他的孩子么?”
这话套在我和兄长身上委实令我不适。
末月见我面色灰白,以为戳中要害,垂眼道歉,“抱歉啊。”
沉默须臾,又道:“碧烟,那日你为我说话,说各人有各心,都无可厚非。从前...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天神的心上人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好像就是因为那句话,我觉得你和她很像。你们说的对,只要问心无愧,什么样的心思什么样的目的都无可厚非。你所谓立身的出路,我不懂,但就为你们口中的无可厚非,我不再劝你。只消你自己想清楚,你选的路未必好走,结局也未必如你所愿。”
“你不是也清楚修罗道乃是恶道,而你爱的那个人甚至连一个结局都未必能许给你。”
我推开门,暖阳扑面而来,落子见我出来,兴冲冲地往我身边爬,小袄上还沾着殷红的花瓣。
末月开盖,用筷子戳了戳已见剔透的甜糕,“这笼蒸好了。我端出去。”
厨房里剩下我和风舞独处。
她倚在门边瞧我,眼底隐有水光,但没再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