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月落,绢素屏风上的人影逐渐变形,宽扁得难辨原样。
“您说得也没错,神位从不会空悬。可我看不了那么高远,我心里只认定如今的六道神和杀神是最好的,往后补替之人或许也不差,但我不认识他们,如何保证?我只护好我认定的天神,可保万无一失。”
“好,你想这样做便这样做。我自当全力配合,争取永居万神殿,不落不陨。”
无央语声里夹带一股与此情此景格格不入的暖意,可说出口的却是永居万神殿这样孤绝的伶仃语。
我不忍再说下去。
“是了,您还不知道我是怎样活过来的吧?”
无央微笑着听了半日,待我口干舌燥地停下来,才轻叹道:“万幸。万幸。”垂首将眼中颜色遁入暗影里。
“别人欠债无非是几两银钱,我到好,一欠便是累累骨和肉。”
本是句玩笑话,却冲满刺鼻的血腥味,惹得我俩都一时无话。
半晌,无央才笑笑,“还怪我说话不详,你听听你自己的。”
“这话是我说的不对。这几年我见得人少,慢慢地连话都不会说了。”
“怎么不会说?那日我在阁中见到你,寥寥数语就让我厌恶得不行,你要的就是这个吧,怕我认出你,故意让自己面目可憎。说起来,我还想问问你,这变化之术是从哪里习来的?竟连我都看不出丝毫破绽。”
我摇摇头,“死而复生就多了这个本领。想来是天可怜见,有心助我重活一世罢。”
无央没有多问。我不愿说的话,他从来不会逼问。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我也有一事要问您。”
“你问。”
“您究竟为何会下狱监刑?您是杀神啊,万般杀戮皆逃不过您的眼目,云华为谁所杀因何而死您怎会不知,那么便不是为找真凶而来。”
“我知道是谁杀了云华,银殿也知道是谁,他们抓那么多人下狱严刑拷打不过是做个样子给我看,好给我个交代。日后免不了要拎出一只替罪羊来。”
“神职很清闲么?您竟特意跑一趟配合他们做戏?”
他笑道:“不甚忙,也不算清闲。玉儿,你想让我成为他们眼中的善神,这出戏我不是为了配合他们,而是为了圆你的心愿。善神如何能知晓世间杀戮,又怎会不顾发妻死活?”
我闻言一愣,默默按住心口,重又朝窗外看去。
不远处瓦砾清亮,宫殿粼粼闪着光,唯独水榭因为月影低垂而笼进枯木的阴影里。枝杈盘结的影子状似鬼魅,趴在我和无央身上。
他也发觉了身上诡谲的影子,“不如关上窗吧。”
“也好。”便要起身关窗。
“玉儿,我来。”
屋里立时暗下来,月影融入黑暗里,不再明显。
我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他的声音低沉地传过来。
“玉儿,我心里其实没有善念。是为神之后才没有的么...好像不是,在我还是苍岭族无央时,就不会悲天悯人。没有杀云华,也是因为囚禁比死更残酷。今日对你也是如此,我明知云华不是你杀的,但为了成全自己的虚名,眼睁睁看着你受刑,看着你遍体鳞伤,我没有喊停,也不关心那时的你究竟痛不痛,直到...认出你。
“玉儿,我常愿以我之躯去填补你胸口和腕上的伤口,骨肉若是没有用,那么心呢,把心剖出来填进去能不能有用...”
“我不要您的心。无央可死,杀神不能陨。您若不肯听劝,我只好再入一次地狱。”
他默了默,黯然点点头,“是,杀神不能陨。”
生而无趣,死亦不可为。万神殿果真是座囚人的牢笼。
再开口,他的声音已经无恙,“我伪装成善神时,常常心虚,不知自己何时会露馅。善是何物,良善之人该如何行事,我不知道。我的双手沾满鲜血,每日所见唯杀戮而已。”
“我理解您。”
“你能理解?”
“您忘了,我出身银殿。想要找我索命的冤魂多得我数不过来。我记得您说过这样的话,世人无不浑身罪孽,浴血而活...”
无央没有回应。
“杀神您如今还会因为杀戮而痛苦么?”
“痛苦。每一场杀戮,无论是死一个人,一族人,一城人,一国人,于我而言都是锥心之痛。”他平声道,似若无其事,好像那锥心的痛苦不过寻常,他早已习惯。
“我兄长也是这样,为每一场杀戮而痛,会流泪,也会崩溃。在我心里他是一个真正心怀慈悲的人。可是,亲手将落氏一族送上黄泉路的正是我这个慈悲的兄长。他那时候究竟有多痛,我不敢去想。可即便再痛,他还是坚守神职,灭族灾祸是落氏为求神力不得不付出的代价,杀神不能徇私,不能心软。也正因如此,我兄长他才配为杀神。”
透过铅色光线,我看见无央的目光今晚头一回深切地凝在我脸上。
”您也一样,您作为杀神,做得和我兄长一样好。”
“是么。那就好。”听到这里,他像是真的得到慰藉,轻吐浊气,僵直的背脊松懈下来,佝出微微一道弧度。
…
阁里仙官经受酷刑,直到银殿查出真凶,才在轮回道里苟且留住现世这条命,将养月余,重回高阁。
所谓真凶,是一位高塔里看守云华的玉龙仙君。刑讯,招供,问斩,在几日内一气呵成。
不知这笔杀孽又会在杀神心里搅起几分痛楚。
斩刑那日,我立在冷宫一处檐角遥望,眼见那仙君人头落地,心里头悼念的却是杀神的慈悲心。
风波暂平,苍岭族对在这场风波中首当其冲的高阁仙官十分过意不去,为表歉意,特意设宴款待我们七人,银怯亦受邀,一道赴宴。
席间虚与委蛇种种不消细说。
我自顾有好酒,便一杯杯地灌。喝得越多,面皮越厚,谄媚奉承都不在话下。
苍岭族自元化死后一直以无央为继任族长,无央一朝飞升,族里一时无首,乱了几年,好不容易才推举出新任族长,正是云华女仙的养父,赫通仙君。
他脸上看不出丧女之痛。
我们说了许多悼念的感伤话。
赫通只道:“她是天神的妻子,在轮回道里有天神庇护,一定不会吃苦头,来世会一如今生般荣华绚烂。”
我不知他是否言不由衷。
无央早在囚禁云华的那一日就已经生生卸去她的所有荣华与体面。
轮回道里也不可能有人护她。
她是背叛过天神的罪人,除了地狱道,再无处可去。
“云华她葬得很风光,以族中从未有过的规制厚葬。毕竟,她是天神的妻子啊。”
生前虚名也好,死后风光也罢,地狱道里的恶灵都无福消受。
银怯道:“稍后还请族长引路,我们理应祭拜云华女仙才是。”
“好,好!”赫通激动地涨红了脸,连饮数杯。
云华于他而言算是什么?不是亲人,不是女儿,是他身居高位的基石,是他点亮余生荣光的蜡泪。
我没有去祭奠云华,装作醉得不省人事,倒在一处山石上打盹。
头顶天色如水,无云无风。当年还在银殿行阴诡之事的我爱极了这样平静得稍嫌寡淡无味的天色。
“重伤初愈,又醉成这样,睡在这里定会受凉。”
身后传来笑吟吟的声音。
风舞在我身侧坐下,随风而舞的衣衫上飘来一股馨甜的熏香味,不沾一丝酒气。
我手搭凉棚,眯着眼看向她。
“这就祭奠好了?”
“不知道,我也没去。”
“为何?”
她撇了撇唇角,“只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偏要兴师动众地祭奠,我觉得别扭。何况她害我们受了那么多苦,险些连命都没有了,我没那么宽宏大量。”
她的神情率直而天真。
我打了个哈欠,闭起眼。
“是因为这些原因么。我还以为是你于心有愧,不敢给死在自己手里的亡魂点上一炷香。”
“你说...什么...”
“其实你不用愧疚,也不用害怕她回来找你索命。你看银怯大人怕了么?他都去了,你怕什么。”
风舞惊愕许久,渐渐平静下来,咬唇不语。
“他派你去杀云华的时候是不是连理由都没有告诉你。但后来你也知道了,云华不是天神区别于众生看待之人。仙界与苍岭族要维护这个秘密,只有让云华彻底闭嘴才稳妥。”
“我并不愧。”她忽而开口,“执行上令,何愧之有?”
我冷哼一声,“这么快就将银怯大人给卖了?”
“银怯大人所行之事都是为仙界。大人也不用愧。”
“他用不用愧我没资格下断语。待银怯大人过完此生,自有六道神来决定。”
风舞颤了颤,袖笼里浓郁的香气一股脑地迎面扑来。
“碧烟,你说我们死后会入哪一道?”
“我们?我和你未必是同道人。”
“怎么不是。近天神如堕地狱,未来仙君是这么说的吧?”她回忆未来仙君的话时,语声若游丝轻颤。
“近天神而心不诚才会堕入地狱。”
她苦笑着摇摇头,“既入高阁,身上又种血誓,心还如何能诚?”
我暗自大吃一惊,没料到他们入阁前竟都被种下效忠仙界的血誓。
“碧烟,你莫不是当真对天神动了心念?”
我顿了片刻,缓缓才道:“我又不疯。”
“也是。可千万别疯。血誓发作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未必就比入地狱好过。”
逆仙界则中血誓,逆天神则入地狱,他们六人哪还有生路可走,横竖都是要不得好死。我默默替他们哀悼,却忘记自己就是从那样的绝境中走出了一条生路。
我睁眼瞧着风舞笑,点头道:“我晓得。”
远处祭奠的高烛腾起灰烟,因为无风而不知该去向何方,团团地一个劲往上升,直至稀薄得不见踪迹。
“杀云华这件事赫通族长不仅知情,而且参与了策划。不知何时有幸得见六道神,真想问问他我们所有人的终点究竟在哪。”
说罢,她起身眺望尸山尸水的方向。
“碧烟,你可知道死在刑场的仙族会被直接丢进尸水里。过不久便会化成一滩浓水,顺流而下。”
“嗯,听说过。”
她跪下身,朝那个方向磕了三个头。
“我真正该祭奠的人,真正愧对之人,此刻不知流到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