钰谨身形一动,头一个冲出院子,才突然想起,珠玑巷地方小,皇城又不便每日骑马,那匹雪山马被自己牵去了油坊胡同,交给燕平养着了。
陶谦的马却在门外,钰谨正要向陶谦开口借马,石伯却已经整顿好了马车,对钰谨道:“钰姑娘,皇城里赶车比骑马快,你和家主都上来罢。”
坐在马车上,钰谨心急如焚,问楚慕云:“我不在这几个月,你和二伯可有见面?他状况如何?”
楚慕云并不隐瞒:“你中毒时,他的身体不是很好。但过去这一年多以来已有好转。”
到了曹宅,吴起已早早在门口等候,引了楚慕云和钰谨匆匆去到曹敛瑜的小院。见到红缎里的女掌柜阿暄,钰谨也不再意外。阿暄满面焦急,拉着楚慕云说了些什么,楚慕云点点头走进曹敛瑜的卧室。
钰谨与阿暄在茶室候着,见阿暄魂不守舍的样子,过往种种仿佛都有了答案。
等待让人心焦,钰谨突然没由来地说了句:“洞庭的君山银针很好喝。”
阿暄一愣,看向钰谨的脸色有些微红,弱声道:“你喜欢就好。”
“最喜欢喝君山银针的自然还是二伯,” 钰谨看着阿暄,柔声笑着道,“我死皮赖脸也只从他那里讨到了二钱。”
阿暄脸更红了些,全不似一个独当门面的绣坊女掌柜,焦躁的神情也镇定下来许多。
钰谨又道:“阿暄姐姐,你放心。有楚公子在,二伯一定会没事的。”
很快吴起便传话来,楚慕云说并无大碍,二人这才双双松了一口气。阿暄起身要往居室走去,吴起却劝他此刻仍在施针,不便打扰,阿暄这才作罢。
钰谨站在屋前,眼看日头偏西。忍不住回头问阿暄:“阿暄姐姐,你与二伯是如何认识的?”
阿暄抬头看着钰谨笑了笑,也不避讳:“那时我还是洞庭府最大绣坊的学徒,跟着绣坊的东家来皇城为吴家送绣品,那时你的父亲和母亲就要成亲,我得了吴家举荐,为你母亲做衣裳,便认识了敛瑜。”
钰谨知道自己母亲成亲时,已经身怀六甲,她听二伯的老仆吴起说过,曹家仅仅给母亲安排到一处简陋的小院中待嫁,也许是怕人笑话,才让管绣坊的吴家举荐了一个外地来的绣坊学徒为怀有身孕的待嫁新妇做衣裳。
短短几句话将往事带过,钰谨看阿暄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幸福的微笑,又试探地问道:“阿暄姐姐,这许多年……二伯可知道你的心意?”
阿暄笑意不变,轻轻道:“我自一开始便让他知道了,他也自一开始便告诉我,他心中有其他人。然而我所求不多,这一世能遇到他是我最幸运的事。我只求能如现在这般,知道他还活在这个世上,在离我不过咫尺之距,我还能时时见到他,与他说话。这世上又有什么其他可求的呢?”
钰谨几乎要破防,不由自主走上前,给了阿暄一个温暖的,紧紧的拥抱。
炷香后,楚慕云从居室走出,告诉阿暄曹敛瑜的病情只得去西域佛国浸泡温泉,使用药石才有望痊愈。
“天涯海角我都会陪他去!”阿暄毫不犹豫道。
从曹府出来,已是日落时分。见曹敛瑜无碍,又知楚慕云必是下了大心力的,在珠玑巷面对他时的冲动情绪已然消退。
钰谨想到正月十五自己最后一次见楚慕云时,满怀感激的心情,此刻不由得摇头一笑,贪嗔痴,自己究竟还是逃不开。
陶谦迎上来,对钰谨道:“钰姑娘,小红下午都在漠园帮忙,不如你也一起去漠园用饭吧。”
钰谨面露疑惑,看了看楚慕云。
楚慕云已是一脸疲惫,但仍微微笑着对钰谨道:“小红想和我学医,两个月来每日都会到漠园背医书,识药材。”
钰谨苦笑:“难怪白天不知她跑哪儿去了。” 又想了想,道:“看来也只能去漠园打秋风了。不过我要回珠玑巷拿上账本,能顺便给东家交账。”
楚慕云只嘴角勾了一下,并不接话,命石伯按钰谨吩咐的,先去珠玑巷取东西,再回返漠园。
陶谦和小红在漠园钰谨的屋中布置好饭桌,一切都如正月十五那天,她最后一次拜访时一样,只是南海山茶花已然尽谢,空枝却仍傲然挺立。
钰谨带着惊喜又探究的神色深深看了一眼小红,小红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冲钰谨眨眨眼,在桌上摆好酒菜,便识趣地退出房间,把房门轻轻带上。
钰谨鼓足勇气抬眼看了一下楚慕云,她脑海中分裂出两个自己,一个与绝望的自己握手言和决定与他从此断情,而另一个还在角落止不住嚎啕大哭,哭得心中隐隐作痛,好不甘心。
楚慕云给钰谨斟满酒,轻声道:“南海山茶花虽谢了,西域佛国的消痕草却要在炎夏盛开。你手心的疤还痛吗?”
钰谨展开手掌,那道疤痕虽然醒目,但好像已经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她合上手掌,抬头看了看楚慕云道:“谢谢东家,并不疼。”
楚慕云盯着她:“钰儿,我不放心你,要我看看,你恢复如何了。”
那是熟悉的他爱护自己的眼神,钰谨心中一紧,却情不自禁听话地把手腕放在桌上,任由楚慕云搭上她的脉。
强压着心中的绞痛,钰谨偏过头不去看他。
楚慕云眉头紧锁,看着钰谨问:“钰儿,你是何时有了心绞痛的毛病?”
钰谨将手腕抽回揉了揉,大方笑道:“不甚记得了,许是自我苏醒后,你却将我推开时起。”
楚慕云面色一黯,看向钰谨的眼中充满了心疼:“钰儿,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推开你。”
钰谨又笑了一下,抬头直视楚慕云,颇带玩味道:“东家,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实不相瞒,过去这两个月,我去了合歌,去了鹞城,我一直和金逍在一起。我和他已经定情了。”
钰谨眼看着楚慕云的表情一僵,知道点到为止,自嘲道:“东家这般玉树临风之人,自能找到相配的女子,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从一开始就配不上你的。”
楚慕云自嘲地笑了一下,再次开口,声音中却微含绝望:“钰儿,你可是答应嫁给金逍了?”
钰谨想到金逍看着自己的迫切模样,心中还是忍不住难过,摇摇头:“我并没有答应嫁给他。不过我和他已经……你知道的。难道这还不够吗?”
楚慕云布满悲色的眼底升出一丝希望,释怀一笑,拉住钰谨的手柔声道:“钰儿,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些吗?我知道你的心愿是和心爱的人游历天下,金逍现在是叵罗世祖,注定要为身份所累。他不能给你的生活,我可以。楚家已经和西夜国割离,你嫁给我,我会陪你去看西域的日落,东海的日出,再找个地方隐居,我会要你不为钱财发愁,和你长久相伴。”
钰谨抽回手,脑海中的两个自己合并成一个,面目渐渐清晰,这个自己的脸上布满了忧愁,对着镜子中的幻相说:他若爱你,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坚定地选择你,与你同生共死,而偏偏要等你死心了,离去了,才悔悟不已?
钰谨端起酒杯浅尝一口,抬头问:“我听说,西夜国主的大女儿赞丽称帝,还吞并了周边小国。你可是和她谈了什么条件?”
楚慕云道:“赞丽要仰仗佛国和我手中的金银和药材,说来话长,我会慢慢讲给你听。”
钰谨又想到明艳的布兰雅,想要问问楚慕云认不认得她,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钰谨默默把酒饮尽,径自起身来到门外,站在漠园小院的银杏树下。皓月当空,楚慕云也自屋中踱出,来到钰谨身旁默默站立。
“你是否会陪二伯去西域?” 钰谨问。
楚慕云看了一眼钰谨,道:“我会安排帮手护送他们。不过,我希望你也能同行,西域有许多美景,也有许多故事,我想带你去看,带你去选择你想要的生活。”
钰谨低头,像是回想到了什么,淡淡笑道:“二伯总是嘴硬说他不会娶妻,如今阿暄姐姐默默陪伴在他身边这许多年,也算是捂热了石头,守得云开见月明。我替他们高兴。”
楚慕云目不转睛地看着钰谨,柔声道:“这世上还有一个曾嘴硬说不打算娶妻生子的人,是天下最大的傻子,竟让心爱的人伤心这么多次。”
钰谨无奈短笑一下,抬头看上楚慕云道:“有时人总爱自以为是,觉得为对方做了最好的安排,全然不肯信若有人深爱着你,就会愿意与你生同生,死共死。”
楚慕云目中升起三分希冀,七分绝望。
钰谨接着道:“为何在我昏迷时,你费心救我,悉心照顾我,却要在我清醒时把我推开?现在你说你要陪着我,可我已经不需要了。我学会了骑马,还有了能干的护卫,也会有很多安身立命的本钱。天下很大,人生很长,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