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年雪 第18章 鬼市修罗场

叵罗大皇子的使团不日就要入京的消息早早传遍了九曲十八街。

无论叵罗还是奉年，休战对老百姓是天大的喜事，各路酒楼食肆茶坊歌院在战时尚且歌舞升平，现在休战讲和了，更是一派喜气洋洋好不热闹。听说叵罗人生性豪爽一掷千金，各路商家更是精心筹备，为叵罗使团来访能大赚一笔。

钰谨已经好几年没来仙品居了，今日鬼市街各大酒楼的气派又比几年前更盛些。仙品居私密的包间都在配楼，主楼二层和三层皆为小桌雅座，桌子摆得不多，互相并无遮挡却保持了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

二楼左右开窗，一面对着最热闹的绣坊街和鬼市街口的绣坊桥，另一面临着登加河，无论坐在哪一边都能将皇城最热闹处的美景一览无余，到了夜晚华灯初上，登加河上游船如织，船上奏琴唱曲之声不绝于耳之时，更是别有一番繁华之景。

钰谨跟着曹敛瑜和曹牧齐来到二楼雅座，右侧面对登加河的靠窗位置已经有两个人，小二要给带到左侧能看到绣坊桥的靠窗座位，被钰谨拒绝了。

这位置太过显眼，她还不习惯这么光明正大地回到世家社交场合，尤其是仙品居这种，皇城至少一半勋贵家的男子都会来喝酒交友互通有无的场所。钰谨还想要尽量避开人多的晚市，只答应晌午来吃个午饭。

钰谨看了看最角落的座位，挨着一扇小窗，虽然视线略有遮挡不能将窗外美景尽收，但角落才让钰谨有安全感。曹敛瑜体察到了钰谨的心思，和小二要了那个位置走过去坐下。

钰谨刚坐下，视线就对上窗边那两人，面对自己那人粘了大胡子，戴着帽子，但钰谨还是一眼认出就是金逍，和他相对而坐的正是阿南。叵罗使团还未至，他怎得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皇城最热闹的酒楼里！

金逍面带笑意，不着痕迹地向钰谨微微点头，钰谨强装镇定，面无表情，强迫自己不去看他。

“我与大哥好久不见，今日多谢大哥请客。” 钰谨整理心情和表情管理，秉承嘴甜是成本最低收益最高的投资方式，一面给曹敛瑜和曹牧齐斟茶，一面乖巧地对曹牧齐道。

曹牧齐笑看着钰谨问：“四妹妹最近都忙些什么？”

钰谨温顺回话：“设计些衣裳香囊的，做些针织刺绣的活。”

曹牧齐又道：“我听说你做生意，可是银子不够使？”

钰谨有些不自在，世家公子小姐年轻一辈虽是对她的作品多有追捧，可商人这个身份，在皇城权贵的眼里，毕竟还是不入流的。除非是掌握了一个行业经济命脉，或是与皇权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豪门，不然这些人都会或多或少看不到眼里。

钰谨也知道，在大哥眼中，自己小打小闹做着玩可以，要是认真靠这个挣钱，接受起来还是有点困难。

钰谨知道该糊弄的时候，就低头示弱少给自己惹麻烦，于是笑答：“做着玩的而已，怎会靠这个赚钱。”

曹牧齐听了，放心地点点头，拿起茶碗悠闲喝茶。曹敛瑜自始至终没有讲话，只是眼神也若有若无地往窗边那桌食客瞄了一眼。

“家主，小心！” 小二正为金逍二人上酒，钰谨忽听得楼梯上传来熟悉的声音，像是陶谦。一抬眼，远远的又上来两人，果然是楚慕云和陶谦。

钰谨心中五味杂陈，楚慕云见到钰谨先是一愣，又见她身旁坐着曹敛瑜，面露困惑，但疑惑的表情转瞬即逝，只是冲着钰谨波澜不惊微笑点头，他微笑的样子仍是那么好看，钰谨眼中一酸，强打着精神咧咧嘴挂出一个官方微笑。

突然惊觉曹敛瑜还在身边坐着，他未必知道自己和楚慕云相识，又赶紧尴尬望向一边。此时陶谦也注意到了钰谨，挥手相招喜道：“钰姑娘！” 钰谨笑了笑当是回应。

小二引楚慕云和陶谦在左侧靠窗位落座，楚慕云正对着钰谨和曹敛瑜的方向，向曹敛瑜点头致意，曹敛瑜拿起茶杯遥祝，点头回礼。

钰谨突然感觉右侧窗边两道目光直直射向自己，她偷偷瞥了一眼，正是金逍颇带玩味的眼神灼灼地看着她。

钰谨又偷偷瞄了一眼曹敛瑜，刚才陶谦和自己打招呼，二伯肯定是知道自己和楚家打过交道了。若是让二伯知道，右边那个大胡子她也认识，而且他是叵罗的王爷，不止这些，在座的各位其实除了小二她每一个人都认识，二伯会不会惊掉下巴！想到这里，钰谨低头莞尔一笑。

“可是有什么好玩之事？” 曹牧齐面对钰谨和曹敛瑜而坐，只道身后来了熟人，但这在仙品居本就是见怪不怪之事，转头看了看楚慕云，却不认识。

曹敛瑜也看向钰谨，用只能他们三人听到的声音问：“你认得他们？”

还未等钰谨回答，楼梯口又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片刻，李念山，王朝松和霍崇礼，霍崇宗两兄弟四人结伴走上来往三楼去，李念山正回头和霍家两兄弟笑着说话。

王朝松眼尖，一下子就看到钰谨这桌，快步走来对着曹敛瑜行礼：“曹二叔！” 又拍了拍曹牧齐的肩膀亲切道：“牧齐！” 最后才不好意思地跟钰谨打招呼：“四妹妹，好久不见了。”

李念山和霍家双生子兄弟俩也走来行礼，霍崇礼笑着对钰谨道：“钰谨妹妹，朝松想要亲去拜会你，请你帮他做衣裳，可李念山总是不肯带他见你，今天可真是赶巧了。” 说着，看了一眼李念山，又用肩膀轻轻顶了一下王朝松。

王朝松一副憨厚模样，此刻脸涨得通红，赶紧辩解道：“四妹妹，你设计的花领别出心裁，我是想为舍妹再向你讨一件。”

钰谨连忙起身客气答道：“朝松哥哥谬赞了，我现在小本经营并无门面，陋室小院无以接待贵客，现下若要下单念山可代为转达，待我生意做大了，说不定要在绣坊街搞一个门面，到时还要仰仗各位好友捧场。” 说着又拱手摆了个男子的礼节。

话说得漂亮，曹牧齐却面露不悦，李念山环顾四周，突然盯住金逍，好奇地对钰谨道：“钰姐姐，那个不是你的金主，萧九爷吗？” 声音不大，穿透力却强，在场的几人都听到了，楚慕云也不例外，却没有任何反应。

什么叫大型社死现场，说的应该就是钰谨此刻的心情。

金逍既伪装了胡子，就是不想被人认出，她本打算回去曹府后再向二伯坦白她认识金逍的事，还有金逍对于阻止结阴亲的打算。没想到，出了李念山这个变量，钰谨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楚慕云，可他好像正低头饮茶，并未在意堂上发生了什么。钰谨心中又把自己暗嘲了一番，怎么还是这么自作多情！

李念山走去和金逍打招呼：“萧九爷！今日有雅兴来仙品居啊，你选对了地方！”

金逍点头笑笑：“李公子。”

李念山又自来熟地邀请金逍：“白日观登加河，还是三楼景色更好些。我和这几位好友在楼上留了桌子，萧九爷从北疆而来，不如让我做东大家一起喝一杯，认识认识？”

金逍也毫不客气，笑着点头道：“主意不错！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罢，站起身光明正大地向着钰谨点头致意，对李念山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大摇大摆地随着李念山往三楼走去。王朝松和霍家兄弟跟上，阿南对钰谨一揖，也随后跟过去。

“小四，那人是谁？李念山为何说他是你的金主？” 曹牧齐头一个发问。

钰谨尴尬地笑了一下，道：“一个有钱的朋友而已。”

一直不怎么开口的曹敛瑜突然道：“齐儿，谨儿，还未来得及向你们介绍，这一位，” 曹敛瑜伸出手掌做介绍状指向楚慕云，“是半年前来奉年行医济世的西夜国楚家家主，楚慕云公子。”

曹牧齐听罢一惊，赶紧起身回身看向楚慕云，又向曹敛瑜确认道：“二叔说的是掌管了西境所有药材生意，富可敌国的神医世家楚家？”

曹敛瑜含笑点点头：“楚家主是我的忘年好友，楚公子，这一位是在下长侄牧齐，现在宗正司做事。”

曹牧齐连忙上前行礼：“久仰楚家主大名，不知楚家主竟已来奉年半年之久！”楚慕云和陶谦也起身回礼。

曹敛瑜又看了看钰谨，对楚慕云道：“这位，是我……”

“二伯，我认得楚神医，楚神医给我看过病，” 钰谨打断了曹敛瑜的话，笑道：“可还记得前日我问你到何处能雇些打手？我和我的绣娘巧姑，小红被歹人骚扰受了点轻伤，恰逢楚家主和陶谦路过相救。”

说着，钰谨站起身，对楚慕云和陶谦嫣然施了一礼，“原来楚家主和二伯竟是故交好友，失敬。我原是曹家女儿，半年前离家自立门户，故此和楚家主相识时只说自己叫钰谨。但曹家养我一场，我对二伯，大哥，仍以晚辈之礼敬之。钰谨再次谢过二位相救。”

楚慕云深深地看了钰谨一眼，柔声应道：“钰谨姑娘。”

“既是二叔好友，又和钰谨有过一面之缘，不如，我们合席相谈吧！” 曹牧齐热情地提议。

陶谦在钰谨和楚慕云的脸上打探了几个来回。

他是楚慕云多年的贴身侍从，知道楚慕云与奉年曹家的曹敛瑜共谋大事，今日得知，钰谨姑娘竟是曹敛瑜的侄女。这本该是好事才对，可今日的钰谨姑娘笑容满面，眼神中却透着冰冷，和往日在漠园见到她时大不一样，在漠园的钰谨姑娘，永远是生机勃勃，无忧无虑的，他和石伯都喜欢钰谨姑娘到访。

家主过往的每一步都走得不易，他承受得太多了，只有每次钰谨姑娘来的时候，才能给家主带来一些由衷的笑容，给漠园带来最多的笑声，家主待钰谨姑娘也是与他人不同的。奇怪的是，不仅是钰谨姑娘不同往日，连家主今日也更拘谨了些，他在人前永远是处变不惊的从容模样，可今日仿佛有了一些被迫和不适，变得沉默了。

陶谦低头给曹家几人让位，家主和朋友合席，自己便不能坐下相陪了，陶谦重新摆放好桌子和餐筷后，要了一壶平日钰谨最爱的西乡桂花酒，便退至楼梯口后不碍眼的地方候着。

酒上来，钰谨抢过酒壶给曹敛瑜，曹牧齐和楚慕云斟上，最后给自己倒了一杯。

曹牧齐皱眉道：“为何上的不是杜康，反而是女子家爱喝的桂花酒。” 便要唤小二换酒。

楚慕云道：“倒也无妨，皇城西乡农户自酿的桂花酒别有风味，也许钰谨姑娘会喜欢。” 说罢，淡淡看了钰谨一眼。

钰谨提起酒杯尝了一口道：“桂花酒不似梅酒那般世人皆知的甘甜，也不似杜康这种粮食酿的酒辛辣苦多。西乡桂花酒中带着桂花的冷冽，有芬香时，有清苦时，味道全凭饮酒人当时的心情。但若苦的日子比快乐的日子多了，喝桂花酒就教人不爽快，尝不到桂花香气，会觉得与其这样，还不如喝苦酒，更易应景。” 随后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道：“大哥，你说的对，在仙品居待客之礼，合该上杜康才是。”

曹牧齐无奈笑道：“你饮酒少，自是不知粮食酒才最为上乘，怎得就是苦酒了？” 一边招呼小二上了一坛杜康，一边问楚慕云：“楚家主在奉年半年之久，可是要把西域的生意，扩展到奉年来了？”

楚慕云道：“不敢，数月前奉年仍在战事，急需伤药，才贩了些药材来而已。”

曹敛瑜看了一眼楚慕云，问道：“眼下天下平定，慕云可决定了何时回西境？”

楚慕云点点头：“再过几日便启程。”

钰谨面无表情盯着桌面，听到这句时，恰巧举杯到唇边，她双手捧杯想要遮掩自己唇角盖不住的失望，小嘬一口杜康，又苦又辣，害得她快要流下泪来。

曹敛瑜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钰谨，不再说话。

曹牧齐身为曹家长孙，本被曹翰和曹敛江寄予厚望，奈何他既不是行武的料子，文章也不行，只得了家族庇荫谋了个在宗正司修纂宗室族谱的差事，却也因为这差事和官职不痛不痒，没有受曹簌一事的影响。曹牧齐乐于钻营，爱结交有用之人，虽能力不强，却依托曹家的底子有着不少迎来送往的机会，倒是把酒席招待，待客暖场的功夫练得十足，酒场上有他在，总能保得一个宾主尽欢，气氛不会冷。

有曹牧齐在，曹敛瑜也乐得自在清净，一应客套都由他代劳。曹敛瑜只知楚慕云年纪在二十五六岁上下，正是适龄青年，比钰谨大个几岁就对了，从未打探过详细，这次倒是借由曹牧齐的口，知他年二十七，算起来比曹簌年长四岁，而曹牧齐已经三十岁了。

“楚贤弟果真大好英年才俊！凡跟西域各色人等打交道的，谁不知西夜楚家在西境那是足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这些年楚家之名即使在奉年也是响当当。贤弟年纪轻轻，已将楚家根基坐稳，更上一层楼，叫我好生敬佩。” 曹牧齐笑道。

这样的酒局让钰谨很不自在，既不能畅所欲言，又不能一走了之，她只能尽量保持沉默，见几个男人相谈甚欢，拿手沾了沾酒在桌上画些脑子里突然蹦出来的灵感新式样来。原来楚慕云背后的楚家，是掌握了西域药材命脉的世家，难怪他能随随便便在奉年的皇城置了那么大一个漠园，也难怪石伯和陶谦身手那么好。

“不知楚贤弟可成家了？” 曹牧齐又热切地问。钰谨手下一顿，又继续回转着指尖下的那缕青藤花纹，直撇到自己身前，同时视线追随，头越来越低，并不看谁，也教在座的人谁也看不到她的表情。曹敛瑜轻咳一声。

“尚未。” 楚慕云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钰谨，干脆地答。

听到这句，钰谨忍着心酸，玩心又起，抬头露出一个无辜笑脸冲着楚慕云道：“楚公子，赶巧了，以楚家的家世，非侯伯世家不能相配。现下适龄的正牌侯府的小姐恰好有这么一位，曹家的大小姐婉秀，年方二十一，水灵清秀，仙姿玉色。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想不想见一见？”

“钰谨！不得放肆！” 曹敛瑜打断钰谨，紧皱眉头，听上去是真的有些动怒了。

钰谨耸了耸肩，乖乖闭上嘴。但她极其笃定这句话说到了曹牧齐心里。

楚慕云家世好，人拿得出手，奉年和西域素来没有家国恩怨，曹牧齐若是能给自己寻得这样一个妹夫，至少在财力上就能有不少助力。可这话不能由曹牧齐点破，而钰谨当戏言说出来探明对方心意，才是最合适不过的。

曹牧齐果然面露得意，附和道：“钰谨，你的确失礼了，赶紧向楚公子赔罪。楚公子，一个小孩子的戏言而已，你不要介怀。”

曹敛瑜站起身，对钰谨道：“大典将至，你随我回曹家。” 说罢向楚慕云道了声歉，率先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