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刚过,钰谨换上一身轻便的束袖裙装,拿上斗笠纱巾走出院子,交代小红锁好门。刚走到珠玑巷口,阿南就跟了上来。
钰谨见是他,心提了起来:“可是出了什么事?你没凑够人?”
阿南急急否认:“人已经就位了,就等钰谨姑娘到了发令。只是太晚了,怕钰谨姑娘独行夜路不安全,我来接钰谨姑娘过去。”
钰谨道:“夜路我的确不敢走,但今日倒是胆子大些,因为我刚买了把防身的武器。”
阿南道:“是,钰谨姑娘自是准备万全了的。只是如果叫我家九爷知道我接了钰谨姑娘的差使,还让钰谨姑娘一个人走夜路,定是要责骂我不尽责的。”
钰谨想到萧九的样子,不禁莞尔,她此刻尤其想要问阿南一句“你家九爷是不是叫金逍?” 可今天有正事要做,怕贴脸开大了自己不好收场,只问:“你家九爷什么时候回来?”
阿南道:“快了,就在这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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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五顺街往里走了数十米,几个蒙面人陆陆续续从阴影里走出,其中一个对阿南打了个手势,阿南点点头,指着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对钰谨道:“已经确定了地方,就在那里,看门放风的已经被我们放倒了,进院后,再过一道门,左侧那间就是。你要找的人今日也在。”
钰谨跟着阿南和那些蒙面人来到赌场屋子面前,屋里隐约传出掷骰子声和笑闹辱骂声。钰谨问:“现在可以进去了?”
“但凭钰谨姑娘指示!”
钰谨戴好斗笠,放下纱巾,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一脚把门踹开,率先走进屋里,刚才还暄嚣的屋子突然安静了,一张张惊讶的,茫然的,恐惧的脸盯着门口,钰谨伸手一挥:“给我砸!”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瞬时就有几个身手矫健的蒙面人从钰谨背后冲出,见桌掀桌,有几个机灵的赌客一见大事不好,赶紧扒拉桌上的银子往外逃,可每一个到了门口都叫守着的阿南给卸了怀揣的银子,只准人走,不准带东西出去。
孙员外站在屋子正中,吓得脸色发白,腿直抖,一边求着拽着那些蒙面人手下留情,一边踉跄地向着钰谨跑来,嘴里喊着:“这位贵人小姐,这……这是为何,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
钰谨可没打算跟他费口舌,只冷冷地撂下一句:“找的就是你!” 说完再不理他,一边脚下踢开碎倒的桌椅板凳,一边闲庭信步般走出门外来到院中。孙员外要跟上钰谨扒拉她的衣服求情,被阿南拎着领子一把拖走堵回屋里。
此刻赌客已经跑得差不多了,还有几个掉队的从她身后狼狈地跑过,夺门而出。钰谨皱了皱眉头,转身要换个不挡路的位置,全没注意到一个手持木棍自卫的急了眼的赌徒,也正从屋里冲出来,眼见钰谨孤身一人锦衣站在院落中央,背对着他,也不知发了什么疯,扬起木棍就向钰谨后脑勺打下来。
钰谨对身后的危险浑然不觉,眼看木棍就要正正砸在钰谨的头上,那赌徒突然啊地惨叫一声倒地,手中木棍应声掉落在一旁,一个人影同时环上钰谨的腰,把钰谨带到墙边。
钰谨惊呼一声,抬头对上金逍怒气冲冲的脸,顿觉又惊又喜,一把抱住他肩膀,开心地跳起来:“是你!你回来了!”
金逍怒气依然未消,环住钰谨的手臂却不愿撒手,沉声质问:“你就是这么保重自己的?一个女人,就敢惹这种事,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
“不是有你在吗?” 钰谨脸上笑意不减看着金逍道。连钰谨自己都没想到,他就这样出其不意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竟是这样高兴。
金逍松开钰谨,神色缓和了许多,二话不说拉起钰谨的手走出院子。
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钰谨默默跟着金逍上了马车。金逍虽是没了怒气,但仍是表情严肃,不看钰谨,也不和她说话,只是紧紧攥着钰谨的手。钰谨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他,也不敢抽手,只敢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跟着那群蒙面人一起到的吗?”金逍仿佛没有听见,钰谨偷偷看了他一眼,乖乖闭上嘴,不再追问。
马车带他们来到油坊胡同金逍的宅子,钰谨被他牵着,穿过堂屋,来到里间。金逍松开了钰谨的手,找来火折子点上蜡烛,自顾在榻上坐下,这才斜眼看了看钰谨道:“怎么哑巴了?”
钰谨环顾四周,有桌子却没有椅子,能坐的地方只有榻上,而榻上……他正一副看热闹的表情笑看着自己,这是在赌她不敢坐!
钰谨知道自己的底线,取下斗笠放在桌上,施施然走过去坐在金逍身边,转过头坦然无惧地看着他问:“你生我的气了?”
金逍盯着钰谨,眼神中掠过无数情绪,片刻,微微叹了一口气,抬起手摸了摸钰谨的嘴角问:“还疼吗?”
钰谨把头微微一偏,摇头笑笑:“这点小伤,有什么疼的,很快就好了。”
金逍仍盯着她,轻声不改:“小钰,我有事要告诉你。”
钰谨又静静地回看金逍,好像做好了准备听他对自己和盘托出。
“我走前告诉你,我不姓萧,我姓金。我的确是从北疆而来,但并不是来做生意。我的真名叫金逍,当今叵罗世祖,是我伯父。”
金逍说完,紧张地看着钰谨的反应,他做了打算,如果钰谨怨他欺瞒自己要起身离去,他会拉住她,和她解释清楚来龙去脉,绝不给她误会自己的机会。
谁知钰谨却出奇地冷静,只是再次确认:“你真是叵罗的九王爷,金遥公主的哥哥?”
金逍一愣,他没想到钰谨会是这般反应,只点头答道:“是。小钰……我不是故意瞒你这么久。”
钰谨又道:“那想必你也早就知道了我是谁?”
金逍见钰谨波澜不惊的样子,有点慌,连忙解释道:“小钰,我是那日见了李念山在仙品居帮你揽生意才知道你就是曹簌的妹妹。我一直敬重你大哥的为人,这次回去,是为了向世祖提议把曹簌的尸骨送还曹家好好安葬,可我没料到,大皇子要曹簌和阿遥结阴亲,奉年皇帝竟答应了。”
钰谨低下头,抚平裙裾的褶皱,颤声问:“你……知道我哥哥是怎么死的?”
金逍听了,站起身走去推开窗,门外万籁俱寂,只有屋内的盈盈烛光照着窗外的黑夜,他没有勇气转身面对钰谨看他的眼神,只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地回答:“曹簌驻兵悠荡山下时,阿遥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后来机缘巧合,他们二人在山中同陷险境,又携手逃出。阿遥恋慕曹簌,又碍于敌国公主身份不愿对他表明,鹞城大战之前,阿遥被大皇子金别台诓骗,至曹簌军中刺探,被曹簌所俘,情急之下伤了曹簌,却害曹簌中了毒,最后毒发而亡。”
金逍讲得平静,钰谨却再也无法自矜,低头把脸埋在双手中无声恸哭。听朱逸讲述是一回事,可是听金逍再把事实还原一遍,又是另外一回事。前者,钰谨只觉得哥哥之死果真另有隐情,觉得义愤,觉得要为哥哥沉冤昭雪。可后者,是听当事人的亲人做实了哥哥并非死在战场,而是死在爱人无意的过失下。哥哥死时该有多么震惊,心痛,不甘,他的爱人又该有多么悔恨?
金逍转头看到钰谨的模样,连忙快步走回榻前,蹲下身扶着钰谨的胳膊,却不说话,他想让她知道,他在这里,她可以尽情哭个痛快。
钰谨感受到金逍掌心传来的坚定的安慰,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了,扑到金逍肩头,大声痛哭起来。
金逍毫不犹豫地紧紧回抱她,一手轻抚着钰谨的头,让她全然着力在自己身上,让她尽情地发泄,痛哭。
钰谨哭得累了,颓然坐在榻下的地上,双手抱膝,金逍紧挨着她坐下,却不敢再碰她。
“金逍,你说,你只是向金世祖提议把我哥哥的尸骨还回来?结阴亲是金别台的意思?” 钰谨又吸了一口气,声音虽还带着鼻音,语气却恢复了冷静。
金逍看了一眼她,答道:“是。阿遥虽和曹簌有情,可我也知道,此时结阴亲只能叫曹簌的死因再不能明白于天下,阿遥在天有灵,也不会喜欢她的夫君要永生永世顶着叛国罪臣的身份。几日后奉年皇宫千圣节祭祀大典,金别台和奉年皇帝必要提及,我绝不能让此事做实。”
钰谨问:“皇帝祭祀,你也会在场?”
金逍点头。钰谨狐疑地看着金逍问:“你打算怎么做?”
金逍笑了一下:“我是阿遥的哥哥,若我执意不允阿遥嫁给一个罪臣,此事定不能顺利进行。”
钰谨咬着拳头想了想,摇头道:“不行。金别台毕竟是皇子,下一任的叵罗皇帝,你在他刚刚提议的时候没能驳回,却要当着奉年皇帝的面拒绝,岂不是会让他更加恼怒,到时要如何收场?”
金逍笑着把钰谨攥紧的拳头从她齿间救出来,摸了摸她食指指节上的牙印,道:“你不了解大皇子。我父母在我和阿遥还小的时候双双遇难,我和阿遥被世祖养大。大皇子和我年纪相仿,世祖本意是训练我成为大皇子的侍从,陪他骑马练剑,做他的卫士,而我们一起长大,无论是读书还是骑射,我事事样样却都比大皇子出色。大皇子心胸狭隘,从此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常常故意刁难与我。”
金逍看着钰谨有些无语的表情,笑了笑接着道:“若不是世祖屡屡压制和我时刻机警,只怕他已经取了我性命了。可以说,他此生最大的敌人就是我,他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羞辱我的机会。他知道曹簌和阿遥因何而死,也知道我绝不愿意让自己妹妹的尸骨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千里迢迢送来奉年,却偏要这么做,就是因为他还杀不掉我,但这样却最能羞辱我。而我,如果能在大庭广众下,叫他觉得畅快地出了口气,就能阻止结亲的事。”
钰谨听得一时不明就里,追问道:“你到底打算怎么做?”
金逍却轻松一笑:“我都安排好了,你不必担心。”
钰谨还在思考,可是脑子里的线索突然间好像都乱成了一团麻,她怎么都抓不住一头,金逍在她脑门弹了一下,拉着她站起来往屋外走去:“我担心着你,从你离开珠玑巷就一直跟着保护你,出人帮你砸场子,还亲自帮你打恶徒,我现在可是饿坏了。我知道王大婶的面摊开到很晚,你得报答我,陪我去吃面。”
钰谨这才觉得自己也饿了,坐在马车里,肚子开始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在狭小的空间显得额外响亮,钰谨尴尬地捂了捂肚子,不敢看金逍满眼笑意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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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钰姑娘!你们来的可巧!就剩下两份面了,做完就收摊回家了。” 王大婶笑着张罗煮水,面摊的桌子也收得只剩下一张。
“好像就是在等我们。” 钰谨开心地笑着转头对金逍道,走过去那张桌子坐下来。
“这次可还要分给我?” 金逍不着急动筷,就等着王大婶把钰谨那份也端上来才问。
钰谨瞪了他一眼:“我饿坏了,吃完这碗没问题,你想吃我可不给你。”
金逍默默地把自己的碗推过去,钰谨一愣:“干嘛?”
“你若不够吃,我的也给你。” 金逍柔声道。
钰谨突然没来由地心中一慌,把金逍的碗又推回去:“你喂猪呢?我不要你的,再说,你也饿了,快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