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在太医院当值几日,苏妁心中纳闷,竟一直未见太医令周如方露面。新晋御医们的培训管理事项,全由太医丞李嗣安排。
李嗣其人,身材胖乎乎,性格乐天派,心思简明,甚是惜才,待人温和。平日里,他见谁都予五分笑,在太医院内口碑极好。
须知,之前周如方见了苏妁,犹如见了煞星,百般看不顺眼,百般刁难;李嗣则恰恰相反。
满是男子的太医院,破天荒来了一位妙龄女子,同他女儿般的年纪,却已有如此精妙的医术,令人钦佩。他怎么看这小丫头,怎么喜欢。
更何况,清河王爷还特地传话于他,务必要如对男医般,善待实践考核曾为其医病的小女医。
于公于私于王爷的人情,各方面因素,让李嗣在对待苏妁这个唯一女御医时,极尽公正,远离偏见。
经过谨慎考量,李嗣分派固定任务时,仍让苏妁专注于为后宫贵人们诊病,还叮嘱了与苏妁较为熟识的资深御医义彻,协助她了解太医院的详细管理规矩。
义彻领了命,趁不出诊时,带着苏妁来往于太医院各部各署熟悉情况。
而苏妁,自然不忘趁机向他探询这里的人际关系及秘密,为自己的计划做铺垫。
这日,两人到了太医院书馆。
苏妁一边查看书馆收藏的典籍,一边借着表示感谢的机会,提起两位顶头上司对她的不同态度:“这几日辛苦义彻兄了,苏妁万分感激。其实在我入职前,真是胆战心惊,毕竟太医令一向不待见我。未曾料到太医丞李大人竟如此宽厚可亲,对我毫无偏见,才让我稍稍放松。”
义彻一向对苏妁颇有好感,对她毫无防备,遂将自己所知所感和盘托出:“苏医师,凭你的聪慧,应不难猜到太医院亦是一个缩小的官场吧?”
苏妁翻阅着一本古旧医案手稿,仿若漫不经心地答道:“这是自然。”
义彻微微一笑,继续道:“既是官场,上到朝堂,尚且各自站队,咱们这小小一方天地,又有何特别?太医令周大人秉持老派观念,重管理而轻医术,官风甚重;而太医丞李大人,则是新派御医的代表,在他眼中,无论是御医还是民间医师,能治病救人才是关键。”
苏妁点头应道:“的确如此,我亦有所感。”
“这样从思想上南辕北辙的两位大人,对人对事风格迥异,自是理所当然。一些在太医院当值几十年的老御医,常说李大人有上一任太医令桥大人的影子。”
“可是那位赫赫有名的桥稹?”
原本只当闲聊的苏妁,听到父亲的名字,瞬时警觉起来,她放下手中的资料,认真面向义彻。
“苏医师曾生于民间,竟然也知晓这桥大人?”义彻显然有些不敢置信,又说:“桥大人早在十五年前便已离世。现今已没多少人记得他,提起他了。”
“我只是曾来太医院汇报时,偶听闲谈所得而已,这位大人倒是短命。”
“岂是短命那么简单,当年他获罪入狱而死,大家都不敢相信他会那样做。不过冤不冤的,也无从得知了。罢了罢了,不提也罢,都是陈年旧事了。”义彻边说边摇头,眼中明显带着惋惜和不解。
义彻的说法,让苏妁愈加坚定父亲之死是被陷害,同时她也感到欣慰,看来父亲往年的同僚,多数相信他的人品。
“近日新医入职,也算大事,为何竟不见周大人?”苏妁终于问了正题。
“周大人旧疾又犯,正于家中休养呢。说起来,他的旧疾甚为奇怪,初犯大概在十多年前吧,那时他还是桥太医的得力助手。桥大人入狱,他也一病不起,等他醒来,竟失去了许多记忆,连桥大人是谁都忘了。不过,记不记得也没有意义了,因为那时桥大人已经……被处死了。这些年,听闻周大人那旧疾时而复发,总是噩梦缠身,高烧不止。”
“失去……记忆?忘记了桥大人,忘了许多事?”苏妁震惊不已。
听义彻的描述,周如方的症状,她估计不像是病,反倒像是中毒。她在民间行医时,曾遇到过类似的案例,确有毒能致人昏迷,醒来便将部分前尘往事尽数忘却。若无特定机缘刺激,失去的记忆可能终生无法恢复。
假如义彻所言属实,且她对周如方之疾的推断亦不虚,先前所想之一切,皆将被推翻。
本以为,周如方很可能是父亲案的施害者之一,但现在看来,此结论必然是无明确依据。
可既然周如方不会认出她,为何又对她如此态度,对她的存在这般抵触?
王爷遭毒、周如方中毒、父亲惨死,这三者皆发生于十五年前,其中究竟有何种关联?原本她以为即将接近真相,现在却愈发扑朔迷离。
种种疑问在苏妁心中盘旋。
但她来此,正是为了重现真相,揭露那些龌龊的秘密,她不能气馁。况且,周如方身上应该仍有重要线索,依然需要从他身上入手……
*
转眼已至三月十九日,虽未立夏,然春之尾亦难再抓住,夏日之风已提前报到,热烘烘地吹拂,躁动了许多男女的心。
苏妁已熟悉了太医院的角角落落,进入了成为女御医的新阶段。
然华昀所赠折柳已枯黄,她仍未得见华昀,亦未听闻他启程的消息。
莫非他遭逢变故?
莫非他已然后悔?
苏妁一面专心钻研医道,不忘为自己的事业奋斗,一面却难以挥去心中对华昀的思绪。她脑中仿佛有两股力量在激烈交战,一面惴惴不安,忧心华昀安危;一面又立刻自嘲,笑自己不过是杞人忧天。
毕竟,那可是昭华王朝的清河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纵使天子,也只能在背后与之暗中较量,怎会轻易遭遇性命之忧?
然而,她终究无法完全抑制那纷乱想法,难以平静。
……
今日,因替卫夫人诊治乳病之事,需查阅医典,研究药方,苏妁在太医院夜直至很晚。义彻担心她一女子怕黑,便陪她一同留下。
及至戌时,夜幕已深,四周除月色与零星光点外,皆是漆黑一片。二人各自提着一盏灯,准备离去。
刚一踏出院门,苏妁便觉察出异样。
她隐约瞥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一闪而过,迅速没入拐角处。那个身影,她觉得有几分熟悉,定非仇人在此伺机行凶,也不可能是什么贼人胆大妄为至敢劫太医院。心中疑虑顿生,却又不敢贸然断定。
“义彻兄,今日不必劳烦相送了,我自行回居处便可。”心中有了几分猜测,苏妁决定循着那身影的方向探个究竟。
“苏医师,还是让我送你吧,夜路难行,我怕你一个人会害怕。”义彻有些固执,仍执意要与苏妁同行。
“真不必了,义彻兄,明日当值再见。”苏妁笑着婉拒,随即往相反方向走去,一边挥手告别。
义彻见她主意已定,便不再强求,只得叮嘱道:“夜深路暗,行路须谨慎,务必小心足下。”说完,便自行离去。
待义彻离去后,苏妁熄了手中的灯,屏息轻步向前探去。
然而,还未等她靠近宫墙拐角,那道身影竟悄然折返。苏妁心中一凛,不由得放慢脚步,屏住呼吸,紧盯着那身影。待她隐约看清来人,瞬时心如鹿撞,喜惊交织。
果然是王爷。
黑夜中,彼此的表情模糊不清,宁静中,心跳声与虫鸣鸟语交错回响。
华昀一言未发,只是伸手拉起苏妁,径直往前走去。那大手用力极重,仿佛生怕身边的人会突然离去,攥得苏妁的小手生疼。
“嗯~”苏妁吃痛,轻哼一声,却未再发出任何声音,默默跟随他的脚步。
此时,宫内大部分地方早已熄灯,四周寂静无声,宫人们也都已归寝。天地之间,只剩他们二人,疾行在苍茫的夜幕下。
彼此的温度,隔着薄薄的皮肤,传递至血液,直达心底。
温暖交融。
两人默契地穿梭于幽深的宫道,最终来到了普照宫前。
此时,宫门前有内侍正在守候,见二人到来,连忙接过苏妁手中已熄灭的夜灯,恭敬地敞开大门。待主子步入宫内,内侍也跟随其后,将宫门紧锁。
华昀一直拉着苏妁,直到寝殿深处,方才松开手。
“妁儿,妁儿,妁儿……我想你,我念你。”他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双臂紧紧环住她,低头轻吻她的发丝,厮磨她的耳鬓,反复唤着她的名字,诉尽心中绵绵情意。
“王爷……” 苏妁也早已被近十日未见的思念淹没,轻声回应着华昀的温存。
华昀一边轻抚着她,一边低语述说着今夜的波折:“今日我在宫中与华晔商议明日启程事宜,亥时便遣人去寻你,岂料那人回话说你仍在太医院当值。我再也等不及要见你,一出天和宫便直奔太医院。只是担心行事太过明显,惹人非议,我只得在外头等你。”
“方才与你同出者是何人?可曾婚配?你与他为何如此熟稔,看上去甚是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