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昔年她们一家三口,在第三日也被教坊司来人接走,刚进教坊司就有婆子对她们的样貌体型做检查和登记。身上的每一处特征都有详细记录,能进教坊司的大多都是罪臣家眷,从前也都是富贵出生,书香世家的夫人小姐,有几人见过这种场面,自然是觉得非常耻辱。
这次,与宋家同在京城被贬送进教坊司的还有一户姓刘的人家,听说是因贪污受贿家里男丁都被斩首,只留孤儿寡母进了教坊司。在进行初检时,要脱衣检查,刘母觉得太过屈辱,自己撞墙寻死,之后就被人用草席裹了抬出教坊司。
宋昔年看了自己母亲和嫂子一眼,却不敢开口,只用眼神示意她们千万不能自寻短见,这刘家夫人就是前车之鉴。她们自然明白宋昔年的意思,紧了紧她的手,让她放宽心。她们与刘家自然是不同的,丈夫孩子都活着就是让她们坚持下去的唯一希望,不论怎样都要活着才能有再相聚的机会。
“下一个,”管事的嬷嬷不屑地叫人。
宋昔年上前规矩的向那嬷嬷行了个礼,之后不发一言的任由检查婆子脱衣搜身,极为配合,结束了她还向两个婆子道了谢。
婆子见她知理识趣,忍不住也提点了一句,说道:“你们如今都是罪籍官奴,这点不用我们说你也应该清楚,但说到底好死不如赖活着。都是女子只要你们不为难我们,我们也不是那阎王罗刹,大家就能相互客客气气的过日子。”
宋昔年感激地道:“我记下了,多谢您的提醒!”她出去了这也是给母亲嫂子打个样,让她们知道只要不反抗就不会被为难。
她们都顺利通过初检,接着就听管事嬷嬷训话。森冷说道:“我知道你们从前都是非富即贵,但如今你们进了教坊司就是最低等奴婢,你们最好忘了你们从前的身份。从此刻开始学会听话顺从,也许将来你们的日子会好过些,当然我教坊司也不是什么地狱魔窟,只要你们学好规矩,将来还是有机会得到主子恩典脱了罪籍重获自由之身的。”
“是,我们谨记嬷嬷教会!”齐齐向坐在上首端着茶杯的嬷嬷行礼告退。
今日是进入教坊司的第一日,新来的官奴从明日才开始学习规矩。据说在这里学的最快的半年就学成出去了,慢的也有一年的。学的最好的有机会被选进宫,和那些自愿进宫做宫女的人一起进宫参与分配,这样有机会求得恩典,脱了奴籍年纪到了还可以重获自由,剩下的若有从前相熟的人家能买了去,虽永不能脱籍,但凭着从前的情谊出去了日子也不会过得太差,最差的只能去给官妓做仆人,这样最好的结果就是将来自己也成为官妓,从罪籍改为贱籍,以色侍人终老一生。
这样对比起来似乎进宫是最好的选择,但伴君如伴虎,他们这些人最开始不就是被皇家贵人们下旨贬杀的嘛,如此看来真是可笑至极,却又无可奈何。
卯时就有人过来叫起床,宋昔年还并不适应,但负责叫起的婆子居然让宋昔年睡到了自然醒,没有强行把她叫起。原本宋母还想叫女儿起床,但她被呵斥还挨了一下板尺之后就不得不顺了婆子的意思,放弃叫她起床。
宋昔年睡到自然醒的代价就是,今天一整天都不许她吃饭,还要跟着大家一起学规矩,今天学的是站,她一天没吃饭,饿的眼花腿软。教坊司吃饭都有人盯着,管饱但不许多拿,所以宋母没法救济女儿。
第二日卯时,宋昔年是第一个醒的,准确的说她是一夜未睡,实在饿的睡不着。她本想着多吃些,她是被自己母亲阻拦了“卿云,你少吃点,你刚饿了一夜,这样突然暴食对脾胃伤害很大的,你稍稍控制一点。”
宋昔年无奈放下碗筷,说道:“知道了,不吃了,放心吧。”
不知不觉宋昔年已经在教坊司学习了一个月,这一个月她学了很多,基本问安行礼,端茶递水,最重要的事她已经习惯了卯时起床,亥时就寝,这也是作为一个奴婢最基本的事情。学完基本礼仪,嬷嬷开始问她们往日在家时都擅长些什么。开始对她们因材施教,这样能节省时间,其他人大多善于女红,有些也善烹饪,还有些就是极有才气,善琴棋书画,只有宋昔年一人都会一点,但不精通,极为浪费教习的时间。
在进入伏月前的最后一天,也许是天气渐热,负责教习的嬷嬷实在忍无可忍斥责宋昔年道:“你家里人怎么把你就养成这样,样样会点皮毛,还是拿不上台面的那种。你这该如何是好,像你这样就算转了贱籍去做官妓也是不够格的,做官妓最起码要会才艺,要能让恩客开怀,能为你花钱。你既没有拿的出手的才艺,又不懂如何讨男人开心,难道你真的想一辈子在乐章台给官妓姑娘们倒洗脚水和夜香吗!”
宋昔年摆烂答道:“或许人各有命吧,我的命数就该如此,何必挣扎。我会的她们不会,她们会的我又不精。能活着就好,我没别的要求。”
“你会什么?”钱司主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
宋昔年下意识说:“我会武,但嬷麽们都说没什么用,所以.....”
钱司主嘴角含笑说:“没用嘛!在你身上的每种本事都是有用的,只不过要看你怎么用它罢了。”
说着一个手刀劈向宋昔年,两人有来有回的走了数十招,她都能应对的轻松自如,不落下风。
钱司主赞扬的说:“你看这不是很好嘛。没想到你的武功居然不是花架子,还不错!”
“好有什么用,无用武之地再好也是没用的。”宋昔年默默低头苦笑
钱司主认真地看着她说:“起码在想反抗的时候,你不是手无缚鸡之力。”
宋昔年惊讶地抬头看着这个身着繁复金丝绣宝蓝软绸,头上却只有一只银簪的女人。感激道:“多谢司主金玉良言,我此生不会忘却。”
钱司主高高在上地说:“不用谢我,我只是不想我教坊司出去无用的人。还有你既知道我是司主,就应该明白我为主,你为仆,你该自称奴婢而不是我。你在获罪籍,进教坊司的那刻起就不是你了”
“奴婢记下了。”宋昔年不敢反驳。
“记住了,你就能活,记不住你会生不如死,你自己慢慢体会吧!”钱司主转身潇洒离开。
今日钱司主这番话让宋昔年醍醐灌顶,她知道自己若想活着最重要的不是自己的外在本事,而是自己要认清身份摆正位置,否者就算她只是想活着也命不久矣。她还有亲人要顾,所以自己必须安安稳稳的活着。
现在正值伏月,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宋昔年如往常一样,在绣房练习缝补,精进绣工,宋母避哲人悄悄的端着一碗茶会催促她喝下,她才知道这是他娘给她做的解暑的茶水。
宋母不安地说:“你快些喝了,这几日有许多姑娘因太热中了暑气,我们也要当心着点。”
宋昔年小声问道:“娘,你是在哪弄得这些,被发现是要受罚的。”
宋母得意地说:“你嫂子在院子墙角处发现一株野生藿香,我并着司里发给我们的菊花在茶炉上煮的水,她们都以为是菊花茶。现在天气太热了,若是光煮菊花茶是不顶用的,我加了藿香保你能挨过夏天。只是这藿香只有这么一小株,只能够我们自己喝,所以不能叫旁人知晓。”
宋昔年当即问:“你和嫂子都喝了吗?”
“我们都喝了,这份是你的,放心喝吧。天这么热都在屋里避暑,你也别在绣房待了,回屋有冰块好歹比这凉快点”宋母看着女儿满头大汗,心疼不已。
“我没事的,我得赶得上平均水平,不能和你跟嫂子差太多,将来分派的时候,我们才有机会在一起呀。娘你放心我有分寸的。你看我现在的绣活是不是比以前好很多了,而且之前绣房嬷嬷还说我的缝补功夫比大部分人好呢。”
宋母骄傲说道:“我女儿自然是最好的”
宋昔年嘱咐道:“娘你先回去吧,这里太热了,我一会也就回去了。”
当晚,又有人中暑,但没到生死关头罪籍女子是不得请大夫随意看诊的,所以大家只能硬抗。这次中暑人数太多,不得不回禀钱司主,但谁知就连司主都中了暑颇感不适。钱司主把人都召集在一起,亲自统计中暑人数以安人心,却发现教坊司有六成的人都已经有中暑症状,严重的已经上吐下泻起不了床。
宋昔年见钱司主脸色不佳,便把今日母亲多做的藿香菊花水给了管事的嬷嬷让她献给司主喝下,也算还了当日司主点醒她的恩情。钱司主喝下了茶水,一炷香之后感觉有所好转,便问了宋昔年要方子想给大家都试试。
钱司主开口道:“你今日肯将方子拿出来救治大家算是有功,也不会让你白忙,我会叫人给你五十两银子算作你给所有人看病的诊金。”
“谢司主,奴婢本也不是冲着讨赏来的,只想还了司主当日的点拨之恩,但既然司主要赏奴婢,那奴婢就大着胆子向司主求个恩典。若是将来到了分配之时,我希望司主能够应允奴婢同家人分到一个去处。”宋昔年跪着低下头,不敢去看坐在上首的女人。
钱司主讥笑开口:“你胆子确实是大的很。你可知就你这方子,我去医馆一问便知,你却在这给我提要求!”
宋昔年自信开口:“教坊司但凡是请医问诊都要有记录在册,每季都会有宫里的人来查。若是太多便会被问责,所以教坊司女子看病不易。奴婢的母亲和嫂子都会些岐黄之术,看个头疼脑热不是问题。若是司主答应了奴婢的请求,那在我们离开教坊司之前,我们愿意为大家看诊医治。”
钱司主玩笑说道:“好,反正瞧着你也不像能第一批从这里出去的人,这买卖我不亏。”听着司主吐槽宋昔年,底下站着的人居然有的笑出了声。第二日清晨,教坊司的采购嬷嬷带人买了藿香,回来煮了祛暑的茶水给大家喝。众人也总算熬过这次劫难,往后的日子里大家有个小病小灾的都去找宋氏婆媳问诊,钱司主还叫人收拾了间屋子专门给她们问诊时用,里头还准备了些常用的药材以备不时之需。虽在教坊司没有月钱,但教坊司也会对外接一些富贵人家的绣活或者宫里绣房忙不过来派到教坊司的,这些都有报酬也是教坊司的女人唯一的进项。
过了伏月就到秋天,距离今年会试还有一个月的时候霍岩把要参加考试的孙子都召集起来交代了一番,大意就是说,霍家是文韵深厚之家,所以考试名次可以不做要求各凭本事,但决不允许考试有舞弊或者直接落榜的行为。否则家法伺候,若是名次好的也会有奖赏,让他们务必认真对待。
霍慎回到书房,看见宋诺一个人在那擦着书桌。看着他的样子,他才想起这几个月从未听到他哭。无事做时,他也只是一个人坐在书房外的台阶上发呆,与从前判若两人。见到霍慎回来,他立马停下手上动作,回到了霍慎为他留的位置上等着他的吩咐。
霍慎无奈地说道:“你还小大可不必做这些,我答应了你姑姑会看顾你自然不会食言的”
宋诺冷淡地回答:“我是小厮,就该做小厮该做的事。家里人说了叫我少说多做,不要惹事。”
霍慎有些恼怒地说:“你现在正是该启蒙的年岁,应该好好读书,小孩子别心思太重。你从前就很好。现在你虽是小厮,但也不代表一直都是小厮,书还是要读的,字也要好好炼,可千万别像你姑姑那一手字,真是....”说到这里在场的三人都是一惊,沉默许久都不开口。
宋诺恭敬回答:“公子对我的好,我都知道,我会好好同您学习。”
霍慎不耐地说:“那你从明天起就放下所有的活,专心读书练字。”
宋诺急切地说:“我干活不会影响读书,我向您保证!”
霍慎不解问道:“你为何如此执着于活计,难道你不干活就没饭吃?”
宋诺低头小声说:“我要攒月钱,等姑姑她们回来,以后用的上的。不干活到了月底账房就没我的记录,就不会给我发月钱的。我现在每个月五百文,这几个月我已经占了有二两了。”
霍慎随即了然说道:“你别担心这些,从小铜钿银子的,你是不是最近和阿无走太近了。只要你好好读书,我会为你打点好将来的。”
宋诺小心试探地开口说“我姑姑说了,只要我不多事,若真遇到困难你是愿意帮我的,对吗!找人教我学武可以吗?”
晚上霍慎又在梦里见到了她,宋昔年穿着红色嫁衣与他背道而驰的样子。不论他怎么叫她的名字她就是不愿停下。一梦醒来他又无法入眠,只能拿出桃花宣纸奋笔疾书,却从没人知道他在上面写了什么。停笔之后,将其锁进紫檀木箱。用那只他惯用的绿瓷杯倒了杯茶喝完之后才能再次强迫自己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