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城南,秋雨凉。
过了繁华热闹的前门大街,往南不远,是京城有名的贫民窟。
那些从各地逃难来的人在这里聚集起来,支个棚,搭个架,就成了在京城安身立命的地方了。
雄伟高大的城门一关,即使是睡在简陋的棚子里,心中也莫名的安心,毕竟,这是京城啊!
恼人的秋雨下了一整夜,路上泥泞不堪,薄薄的布鞋一出门,沾的泥都比鞋底子厚。
狗尾巴胡同的一棵大槐树下,有一个小棚,最多比那大户人家的狗窝大点,但竟然能住人。
破门板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个老妇,身形瘦小,佝偻着背。
她在门前停住了,一阵风吹过,槐树上的雨点哗哗直落。那老妇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她重重的叹了口气,这雨,什么时候能停啊?!
槐树下还有一户人家,几间低矮的平房,大门的红漆已经剥落,但这在城南,已经算上是豪宅了。
屋主李大娘挑着担子刚要出门,就看到槐树下的老妇。
这老妇人是两年前从外乡来的,年纪不小,眼睛还不好,李大娘看她可怜,将自家门口的杂物棚清理一下,让她住了进去,时不时的接济她一下,逢年过节送点肉啊面啊什么的。
这年头,谁都不容易。
老妇人虽然眼睛不好,不爱说话,但是手脚还挺利索,耳朵还特别灵。
她应该是感激李大娘给她提供这么个落脚地,每日都帮李大娘把院前的地打扫得干干净净,把水缸里的水给灌满。
那老妇身形弱小,力气却不小,挑起水来比李大娘还有力。
因她眼睛不好,院里的孩子都叫她哑婆婆。
哑婆婆每天必做的事就是到京城四处转悠,特别是热闹的大街上。李大娘知道,这样的人一般都是跟亲人走丢了,寻亲来的。
不过两年过去了,哑婆婆还是一样每天出门,佝偻着背,那模样让人看着都心疼。
一个举目无亲,目视不清,口不能言的婆婆,在这偌大的京城寻人,无疑是大海捞针,机会渺茫。
她也劝过哑婆婆,但是没用,哑婆婆还是每天不管刮风下雨,雷打不动的出门。
李大娘放下担子,走了过去,将身上的蓑衣拿了下了,披在哑婆婆身上。哑婆婆身子略微一僵,向李大娘点了点头。
李大娘冲她笑了笑,挑起担子继续向大街走去。她在前门大街卖烧饼的,虽然这雨天人都不爱出门,但这生意不能不做啊,家里几张嘴还等着吃饭呢。
淅淅沥沥秋雨中,城西林宅门口却是不同的景象。
雨顺着青石板路面流到旁边的排水沟,地面被冲洗过后,显得越发的干净澄亮了。
林家后门打开了,萧桐撑着油纸伞,门口早已经备好了马车,萧桐一个小跳跃,上了马车,收了伞。
驾车的牛大转头问道,“萧管事,还是去朝门大街吗?”
朝门大街是有名的商品交易中心,平时林府的采办都在那里。这些事本来萧桐是不用亲力亲为的,自有管家操办小厮跑腿,不过,萧桐来京城不久,想要四处转转,所以经常也跟着管家出来。
不过林景武也不知怎的,最喜跟萧桐对着干。明眼看出萧桐喜欢往外跑,就是不顺她的心意。
本来院子里萧桐不在也无碍,一大堆丫鬟小子可以指使,可这烦人的主,偏偏事事都要找她,被他寻了几次之后,萧桐就不好再出去了。
今日下雨,路上湿滑不好走,萧桐打心眼里不愿意出门,可想不到林景武这厮,偏的就让她出门买东西。
萧桐当时正在屋里打扫,一听这话,虽然气得银牙直咬,恨不得将手中的鸡毛掸子甩在他的脸上,可还是强行忍住了,“少爷怎么突然想吃烧饼了?”
“怎么着,我想吃什么还需要跟萧管事汇报?”半靠在软垫上的林景武懒洋洋的说道。
窗户被劲风吹开,夹着着雨滴冷气往屋里灌,萧桐赶紧上前将窗户关严实了。说道,“可今个儿这天。。。”
“这天这么了?我想吃烧饼还得挑天气?”
萧桐转过眼,一下就撇见了林景武嘴角那一抹坏笑。
这厮肯定是故意折磨人的。她就不信这位日日山珍海味的少爷能吃得下城南那种粗糙的吃食!
不过气归气,萧桐也拿他没有办法,谁让人家是主子呢?
她气冲冲的走出了门。
见牛大问自己,遂说道,“今儿不去朝门,去城南,财神庙”
牛大愣了一下,说道,“这天,还下着雨,萧管事,不是我多嘴,城南那边路可不太好走。如果不急,赶明儿天晴了再去比较好些。”
“唉,主子的命令,我们做下人的又有什么办法?”萧桐一想起林景武那副模样,就恨得牙痒痒。
听萧桐这么说,牛大也没再说什么,驾着车往城南走去。
行了二里地之后,萧桐终于知道牛大口中的路不好走是怎么回事了。
出了前门,就没有青石铺面了。黄泥土路,经这两天的大雨这么一搅和,都变成了烂稀泥,车走过去,啪啦啪嗒的响,车帘子更是不敢掀开,怕是万一碰上一块大石头,溅起的泥点瞬间可以让脸变成大花猫。
“这厮肯定是故意的。”萧桐禁不住又将林景武给骂了一遍。
好不容易到了财神庙附近,萧桐想要下车,看着那泥糊糊的地面,她实在是迈不开腿。
牛大见状,跳下车,上前道,“萧管事,您要买啥,让俺去吧。”
萧桐说道,“也行,财神庙门口有个李记烧饼铺,卖黄桥烧饼的,你去买些过来。”
牛大应声,接了铜钱过去了。
财神庙是南城的一个小庙,庙不大,就一进院子。
南城这边穷人多,穷人多苦多难,只能将对美好生活飘渺的希望求助于神佛,这不大的小庙平素里烧香拜佛的人多了,在庙前自然而然的就形成了一条买卖街。
街两边卖什么的都有,各种吃食,杂碎卤煮,煎饼烧卖;各种玩意,蝈蝈乌龟,画眉黄鹂。
李家烧饼摊就在财神庙旁边,李大娘也是十多年前逃难到京城的,祖籍姑苏,家里世代打烧饼为生。
到了京城,靠着这打烧饼的手艺,在南城买了房,生了娃,一家人总算是有了落脚的地。
李大娘这烧饼,又薄又脆,加上外面烤熟的芝麻粒,喷香喷香的。在这条街都打出了名声,许多人慕名而来,其中不乏城西的大户人家。
天上还淅淅沥沥的落着雨,排队的人比平素里少了些。
李大娘忙着卖烧饼,突的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手拿树枝拐杖往前踱步的不是哑婆婆是谁?她交代了丈夫两句,撑着伞过去将哑婆婆扶了过来。
“婆婆啊,下着雨呢,到铺子那坐坐,等雨停了些再走,妥不?”
哑婆婆点了点头,摁了摁李大娘的手表示感激。
李大娘安顿好哑婆婆,继续到摊子那卖烧饼。
牛大排了一刻钟,眼看还有几个人就快到了,突的一个莽汉过来插队,牛大平素里在林府当差,出门谁不高看一眼?今天碰上这事,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当下嚷到,“你这人怎么插队啊?!”
那人转头瞪了牛大一眼,眼神里含有警告的意味。
牛大可不怕他,“怎么了?你插队你还有理了?”
“我又没□□前面,你丫的吃咸菜长大的,多管闲事!”
“你—”牛大一听这话就来气了,挥着拳头就要干架。
李大婶一看不妙,赶紧跑出来劝和,“各位官爷,承蒙官爷们看得起光临小店,大伙都是来捧场的,何必为了这些小事伤了和气?今日两位的烧饼我一文钱不收,行不行?两位行行好,给我个面子?”
牛大冷哼一声,“算了,我有差事在身,卖老板个面子。”
那莽汉本来就是个贪小便宜的,见烧饼能白吃,也“哼”了一句,不再言语。
“官爷来几个?”李大婶问那莽汉。
“二十个吧。你说了不收钱的啊。”
李大婶没想到这人那么贪心,狮子大开口,不过既然刚开已经有言在先,现在也不好反悔,只觉得心在滴血,这一天就白干了。
旁边的人看着那莽汉,都露出鄙夷和责备的目光,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但那莽汉却不以为意,占了便宜还洋洋自得。
“这位官爷,您呢?”李大婶转向牛大,眼神里带着一些祈求,别再像刚才那位一样狮子大开口了。
“别官爷官爷的叫,俺听不惯。也给我来二十个!”牛大也说道。
旁边的人群一片哗然,人们低头议论纷纷。那莽汉倒是哈哈大笑。
李大婶重重叹了口气,装好烧饼,递给牛大。
“啪”一声,牛大将二十枚铜钱拍在桌上,“钱一分不少给你!”
李大婶惊讶的看了看牛大。旁边更是有人拍手称赞。
牛大仰起头,捧着烧饼,鄙夷的看了那莽汉一眼,大步的往前走了。
那莽汉骂了两句,转身也要走。可说来也奇怪,那莽汉刚走两步,不知怎的,竟然像是被什么给撞了,膝盖一折跪倒地面,沾了满满一身泥,好不狼狈。
人群哄然大笑,牛大回头看那莽汉的狼狈样,也笑了。
那莽汉将手中的烧饼一甩,突的向牛大嚷到,“你小子,肯定是你搞的鬼,看爷爷不打你个狗啃泥!”
牛大看那莽汉像是个疯狗一样追上来,他不想惹事,撒腿就跑,一跃上了马车。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萧桐掀开帘子问道。
“有疯狗在追!”牛大来不及解释,驾着车赶紧往前奔。
莽汉在后头大声嚷嚷,车却早已经消失了。
李大婶和众围观群众都哈哈大笑。
李大婶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哑婆婆脸上是一种激动和不可置信的表情。就那么一瞬间,她一转头,就看不到哑婆婆的身影了。
李大婶以为自己眼花了,她刚才明明看见哑婆婆就在旁边的啊,怎转眼就不见人了呢?
买烧饼的催促声将她拉了回来,她没功夫再去顾及哑婆婆,赶紧先卖烧饼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