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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露立中宵 第11章 第 11 章

作者:蕉三根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4-01-27 04:30:35 来源:文学城

关洬夫妇于1923年从上海出发,乘坐“杰克逊总统号”前往美国西雅图。一直到登船前一天,陆归昀都魂不守舍,生怕有什么变故,或者关洬突然撕下了面具,露出真实面目来。直到真正上了船,陆归昀才放心了不少。船上还有不少留洋的中国人同行,光清华的毕业生就有近百人。陆归昀很快就从他们的口中知道了承倬甫的存在,关洬的“秘密”甚至没有撑过太平洋,就已经被陆归昀猜了个底掉。

然而陆归昀也没说什么,笑了笑道:“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宁可娶我了。”

关洬无地自容,只是低着头不敢去看他。其实陆归昀心里一直在犹疑,关洬若真的只是为了向家里交差,大可以随便娶一个什么姑娘,丢在国内就是。虽知道他人好,但这样全无私心,也未免近乎完人,总是让陆归昀害怕。眼下知道原来他也有自己见不得人的心思和秘密,陆归昀反而彻底放心下来。再一想“百年好合”上那滴泪渍,心里就蓦地发酸,对关洬生出一丝同病相怜来。

骗了别人,也骗了自己,轰轰烈烈办一场婚事,最后也只得了这么四个字。

陆归昀沉默了一会儿,伸出了手,挽住了关洬的臂弯,轻声道:“那我就多做几天关太太吧。”

关洬意外地低头看她,陆归昀凑到他耳边道:“船上都是熟人,要是咱们露了破绽,传到南京去还是事小,传进你‘六哥’耳朵里,可就事大了。”

关洬神色微怔,随即感激地握住她的手背:“多谢你。”

但是“承六爷”像是一个紧紧贴着关洬的鬼魂,他走到哪里都有人提起。北京的政局动荡得越发厉害,去年的动乱驱逐了一位大总统,如今又驱逐了一位。短短一年,总统的位置好像是那轮盘上的针,转到谁谁就能坐。承倬甫升得也快,据船上一位清华同学讲,内阁改组,竟已提了他的名字。敬重他老子的,替承廷贞欣慰后继有人;不忿他老子的,就要唾一句“有过之而无不及”——至于是哪方面有过之而无不及,关洬已不愿再听下去。再后来,他便很少去船上的餐厅与众人社交,大部分时间在自己的舱里,读书,写文章,教陆归昀英文。

他花了一些时间慢慢地和陆归昀讲关于承倬甫的事,很多时候不得不停下来,因为他仍摆脱不去那份羞耻。然而陆归昀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嫌恶之色,他如果说不下去,陆归昀就会巧妙地岔开话题。所有人都知道他和承倬甫关系匪浅,可是真正和第三个人剖开来讲他们的感情,对关洬来说还是第一次,他终于得以在这叙述中重新看待承倬甫其人。他有时是热烈激情的同路人,饱含对国家的爱;有时又成了冷漠利己的蛇,盘踞在祖荫的墓穴上吐出他人的骨头。言语变成海上的迷雾,他夜夜航行,却无法抵达那个真相。回忆如乱麻缠住他的呼吸,他只能从胸腔的血肉里剥出那铁画银钩的四个字,手起刀落,斩断了承倬甫在水中的影。

船在半个月后靠了岸,关洬和陆归昀别过船上的中国人,坐火车前往东部,到费城与詹姆士会和,方才以兄妹示人,随后再去普林斯顿找寓所安顿。彼时为外国人开设的英文学校有一些,但允许女子入学的极少。关洬跑了许多地方,总算找到一间愿收陆归昀的学校,只是课都在晚上,学校又远,关洬放心不下,每天自己下了课,步行一个多钟头去接她,两人再结伴步行回来。房东是个老太太,她住在楼下,把楼上的房子分着租给许多人。她瞧不起中国人,言语间多有冒犯不说,饭食经常少他们俩的,洗衣服也故意落下他们的,说“中国人有传染病”。陆归昀一个大小姐,很快就学会了做饭、洗衣。因为关洬的课业比她重得多,这些事情大多还是她来做。另有个爱尔兰来的年轻小伙子,时常打陆归昀的主意,房东也不管。最后关洬为了维护陆归昀跟他打了起来,反倒两个人都让房东赶了出来。那已经是他们到美国大半年以后的事,两个人寒冬腊月里在街头无处可去,陆归昀还要拿着帕子,给关洬擦鼻血。

“你又不会打架!”陆归昀又是埋怨,又是心疼,“你说你……”

关洬“嘶”一声,陆归昀赶紧收手。他瓮着鼻子,只道:“跟他说不明白!”

那赤发佬口音忒重,动嘴说不明白,就只能动手了。

陆归昀看着他,哭笑不得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风一吹过去,她便抖。关洬看了她一眼,赶紧把两人行李里的毯子拿出来给她披上,陆归昀张开手,想把他也盖到毯子下面。关洬一直跟她守着礼,从未如此亲近过,直往后缩。陆归昀只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二话不说把他笼了进来,两人靠着一起发抖。抖了一会儿,关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陆归昀看着他,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块儿笑了起来。

“对不住你,”关洬拍拍她的手背,“来之前以为美国什么都好,你也可以自由。没想到最后连累你吃这么大苦头。”

“你有什么对不住我的?”陆归昀不看他,只是微笑,“自由本来就是要吃苦。”

关洬转头看着她,意外于她会说出这样的话。陆归昀还是看着前面,有点儿发呆似的神情,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王元良他们的戏班里也很苦。”她突然开了口,“他们是跑江湖唱堂会的小班子,每人自己一个铺盖卷,冬天也没有棉的,填的都是些芦草。到冬天,一夜冷醒好几回,手和脚都是冻疮。每天大清早,班主就喊他们起来吊嗓子练功夫,慢一点儿就是打,唱错了也是打。都说不苦不能成角儿,可是苦成这样了,也还是成不了角儿。”

这还是关洬第一次听她提起那个戏子,他什么都没说,就静静地听她讲。

“可是一上台,就什么都不一样了。王元良唱旦,我头一回听他唱戏的时候,他扮《怜香伴》里的崔笺云。‘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她轻轻哼起来,一把好嗓子,珍珠似的弹了一地,然后又戛然而止,“你别笑我傻,我当时真没看出来他是个男人。我若是曹语花,我也愿意和她‘宵同梦,晓同妆’。”

她转过头看了关洬一眼,关洬愣在那里,一时竟然不知道她是否意有所指。他不说话,陆归昀便笑笑,放过了关洬一马似的,又道:“可是我也想不明白,崔笺云若是真的喜欢曹语花,又怎么忍心让她去给自己的丈夫做妾呢?”

关洬涩声道:“曹语花若不去给崔笺云的丈夫做妾,又如何能够与她‘宵同梦,晓同妆’?”

陆归昀摇摇头,嗤笑了一声:“我看啊,还是因为《怜香伴》也是男人写的,男人做梦,无非娇妻美妾。男人写的戏,男人来扮,全都是骗人的。”

关洬也笑:“你好写一篇文章,就叫《重评》,这论调很新,也很……那个叫什么?feminism.”

陆归昀懒懒地笑:“我才不写什么破文章。”

两人又安静了一会儿,毯子裹在身上,渐渐没那么冷了。陆归昀似是累了,头轻轻地别过来,靠在了关洬肩膀上。关洬感到一片温热悄悄地濡湿了他的肩膀。

“你还想他吗?”

关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陆归昀不是在问他,而是在问自己。他抬起头,只看到深黛的天空点缀着无数星星,没有月亮,那片曾经飘过他少年时光的云也消散了。

“想。”他轻声地吐出一个字,对着心中遥远的月亮悄悄告解。

陆归昀在他肩头吸了吸鼻子,用一种很较劲的语气,强调什么似的:“我不想了。我以后也不会再想他了!”

她从他怀中挣出来,伸手用力地抹掉了脸上的泪痕,转过头来看着关洬。

“你真傻。”她冷着脸吐出了三个字,然后就从毯子底下站了起来,转过身,把一只手伸给关洬,要拉他起来,“走,我们先去找个地方落脚。”

到美国的第二年,他们的日子渐渐开始好了一些。陆归昀不再去那个遥远的夜校学英语,转而进了一所女子大学读书。就是没什么长性,什么都想学一点,三个学期的时间换了两门专业,最后又同关洬讲,女子大学里的专业都是一些“适合女性从事”的学科,目的还是要她们回去相夫教子。她真正想学的是法律——可是别说女子大学,连普林斯顿都未开设法学院。关洬写信给远在费城的詹姆士,得了回音,说伊利诺伊州有一所法学院可以招收女子。关洬把信递给陆归昀的时候,她愣住了没接。

“你放我一个人,去伊利诺伊?”她轻声问了一遍,看着关洬的眼睛。

关洬把手收回来,笑了:“可没这么简单。詹姆士说了,你最好先读一个政治学,然后去参加司法考试……”

陆归昀打断他:“若我都能考过,你会让我一个人去吗?”

关洬停下来,想了一会儿才道:“我自然是有些不放心的。但你若能考上,是天大的本事,我肯定是支持的。”

“可那时你早已回去中国了,我不跟你回去,你如何向家里交代?”

关洬笑了:“就说感情破裂,和离了就是。你是去读书也好,另去嫁人也好,咱们又不是真夫妻,岂有我拘着你一辈子的道理?本来就是这样说好的,你忘啦?”

陆归昀目光深深地看着他,很久都没有说话。关洬唤了她一声,她也没应,转头从房间里出去了。可是刚走到外面,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跑回来紧紧地抱住了关洬。关洬被她吓了一跳,半天才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背:“怎么了?”

“没什么。”陆归昀放开他,眼里满是泪水,脸上却带着笑,“听起来就好难,我肯定考不过的。”

关洬道:“怎么这般丧气……”

“我就是随口一说。”陆归昀打断他,语气有了几分嗔怪,“你这样较真,以后我都不敢跟你开玩笑了。”

果然,她自此再不提要学法律的事情,继续在女子学院读文学,主攻西方古典。那时关洬的课业极为繁重,他一面还应国内报纸的约稿,要写许多文章,所以常常挑灯伏案,一写就是一整夜。有时体力不支,便靠在床上休息片刻,一边口述,一边由陆归昀转写。时间长了,关洬只需和陆归昀说上两三句主要的想法,她便知道关洬通篇会怎么写,不再需要他逐字逐句。到后来,关洬若是实在没有精力,就完全是由陆归昀代笔而作。有一天关洬便和她讲,其实她可以署自己的名。

“罢了吧!”陆归昀低头奋笔,理都不想理他,“你才华再高,这般写法,也注定是十篇俗物里才拣得出一篇勉强堪读,却为何篇篇都有人要看?还不是冲着你关适南的名头?换了我的名字啊,怕是登报都难!”

关洬一时无言,半晌才道:“那便写成你我二人合著。”

陆归昀的笔顿了顿,抬头看了他一眼:“当真?”

关洬二话不说,走过去拿了她手中的笔,在文章抬头处的“关适南”后面,一笔一划地写下了“陆归昀”三个字。然后才把笔还给她,从桌边取了自己的包,一句话也不说,昂着脑袋出门上课去了。陆归昀转着头去看他的背影,被他的自得弄得莫名其妙,可是等她再转回来,看到他写下的“陆归昀”三个字时,脸上还是没忍住浮出了一丝笑意。

他们在美国的第三年,北伐军自广州起兵,连夺长沙、武汉多地,几乎一夜之间就拿下了半壁江山。酝酿了数年之久的内战终于彻底爆发,关洬日日悬心于国内的局势,常与同在普林斯顿的中国人谈论,一群男人谈到激动处,就是拍桌子扯嗓子,恨不得立刻就回去亲自上战场。陆归昀不耐烦在家中接待这些男人,每次他们来,她就收拾打扮,自己出去寻乐子。关洬很快有个年轻英俊的白人青年时常送她回家。但他问起来,陆归昀就不说,只是提醒他:“咱们婚嫁自由,可是说好的!”

“是说好的……”关洬像只护崽的母鸡,关切地跟在她身后,“但你总要告诉我,他姓甚名谁,是什么人,可不可靠……”

然后话还没说,就险些被陆归昀关上的房门打一脸。关洬站在门外,欲言又止地想敲门。手刚抬起来,陆归昀的门又开了。

“他叫劳伦斯。”陆归昀语速奇快,只是提起他的名字,眼中都有一抹奇特的光彩,“是我的拉丁文老师,今年28岁,家中第三子,未婚,信耶稣。好了吧?还想知道什么?”

关洬的手便放下来,撑住了门框,看着她笑。陆归昀让他笑得脸色绯红,伸手去推他。关洬便故意皱眉,只道:“28岁,配你还是老了些。”

陆归昀的脸更红了:“去!”说着便关上了门。

关洬还是站在她房门口笑,突然毫无由来地想到,承倬甫今年也该28岁了,那笑容便像墨洇进水里,越来越淡薄,终究不见了。陆归昀能有新的爱人,他是高兴的,但是难免有一丝被抛下的失落,好像所有的人都在往前走,唯独他还停留在原地。

1926年,关洬取得普林斯顿的博士学位,因国内战事剧烈,暂时留美未归。次年,南方局势稍平,收到新成立的中央大学校长邀约,关洬立即辞去在美国所有工作,准备回国任教。出发之前,他去同劳伦斯正式见了一面,以陆归昀哥哥的身份,将她托付了出去。离开劳伦斯家的时候,陆归昀突然追了出来,远远地扑进他怀中,一边泪如雨下,一边却狠狠咬住了他的肩膀,不肯发出一点声音。关洬只能拍拍她的背,轻声安慰:“好了……不要哭。劳伦斯还看着呢。”

陆归昀仍是不肯放开他,咬着牙在他耳边问:“你为什么这么傻?你明明可以,明明……”

她说不下去。关洬听懂她话里的意思,突然更用力地抱紧她,然后又轻轻放开她,最终只道:“你下了这么大的赌注,我怎好让你输?”

陆归昀的脸上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关洬摘下了头上的帽子,向追出来的劳伦斯微微点头致意,然后转过身,离开了。

他的船从纽约出发,取道欧洲,再回上海,比来时漫长得多。东西都已经处理得差不多,走时只剩下两个皮箱,装的几乎都是书,重得很。有人拉扯了一下他的手肘时,关洬还以为是自己的皮箱碍到了人家的道,口中一边说着抱歉,一边让开道。但那双手顺势挽上了他的臂弯,女子的宽式帽檐下露出一双熟悉的眼睛。

“女士?”检票员伸手问她要证件。陆归昀只当没看见关洬的神情,递上了自己的文件,还是他们出发的时候关家替她办的那一份。检票员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关洬。

“关太太,”他把证件还给陆归昀,“关先生。”他作出邀请的姿势,“欢迎登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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